手剝蝦仁 | 餘斌
不大喫魚蝦的人,常容易不辨蝦仁、蝦米,或是弄反了:認蝦仁爲蝦米,認蝦米爲蝦仁;又或混爲一談,以爲是一回事。蝦仁與蝦米,同一性也不是沒有——都是去了首尾剝了殼的蝦,然蝦米實爲蝦乾,屬於乾貨,蝦仁則是新鮮蝦肉。一鹹一鮮,應用場景千差萬別,直似兩物。
英語裏蝦仁明明白白譯爲“蝦肉”(shrimp meat), 漢語裏“仁”指果殼果核裏的東東(花生仁、杏仁),或是相類之物,想來只因有殼,殼中那一柳肉,就以“仁”視之了。約定俗成,沒什麼可說的,倘若照“實”叫成“蝦肉”,反而不知所云。試想在菜單上看到“清炒蝦肉”,食客是不是頓時茫然如墮五里霧中?
蝦仁做出的菜,各地菜譜裏都有,免了剝蝦的手續,愛食蝦者,沒有不喜的。不過我相信,蘇州人對蝦仁的鐘情,最是純粹。蘇幫菜裏地位至尊的“清炒蝦仁”,就堪稱“純粹”:一盤菜別無他物,也沒有多少調味,少許蛋清澱粉上漿,滑炒幾下就出鍋,端的本色演出。現今大名鼎鼎的“碧螺蝦仁”“龍井蝦仁”之類,可視爲升級版,“清炒”的原型還在那裏。
並非蘇州纔有,淮揚菜裏早有一席之地,江浙一帶稍有規模的餐館,菜單上多半不會缺席。我最初留下記憶,是在南京大學的“工會小喫部”。上世紀八十年代,市場化大潮還未到來,“單位”典型猶存,內外依然有別。“小喫部”一望而知是對內的性質,價格較外面餐館明顯低了一截,水準卻一點不低。1983年至1986年,我讀研期間有了津貼,好比貧兒暴富,總找由頭和朋友來打牙祭,以至收銀臺後面牆上的菜單,幾乎可以背了。“清炒蝦仁”一份是兩元五角上下,其價位危乎高哉,能稱孤道寡。另有一道“蝦仁跑蛋”,就要便宜許多。兩樣都點過,起先喜歡點蝦仁跑蛋:蝦仁也喫到了,還便宜(此外又覺得比清炒更有味道些)。直到有次和一父母都是蘇州人的同學一起點菜,他絕對不是大手大腳的人,卻堅持要點清炒蝦仁,對我以蝦仁跑蛋平替的提議拒不採納。“這是‘清炒蝦仁’啊!哪兒貴?!”他說,語氣裏滿是另眼相看。“雞蛋是什麼價?蝦仁是什麼價?!”還不單是一個價格的問題。他的尊崇心理是自小從父母那裏來的,由此我知道蘇州人心目中這道菜的非比尋常。
據說蘇州的老食客,下館子必點此菜,好這一口之外,還因認定這是廚師手藝高下的試金石,這道菜做得出彩,別的菜也差不了。以小說《美食家》聞名的陸文夫,每赴宴的規定動作,是先舀幾粒蝦仁,口稱嚐嚐味道。又有一說:老派的蘇州人待客,喜歡以清炒蝦仁作頭道菜。以其地位,不是應該靠後一點隆重登場嗎?卻道蘇州話裏“蝦仁”與“歡迎”發音相近——待客上玩起諧音梗了。
但初時只是有點認知,我的味蕾是滯後的,並不覺有何大妙之處。“貧窮限制了想象”,喫上面的偏於“下飯”影響到我對清淡口味的接受:尚在狼吞虎嚥的時日,“清淡”到我這裏大有以“寡淡”論處的傾向。淮揚菜特徵之一就是清淡。講究本味的突出與還原,這上面清炒蝦仁可爲代表。其清淡,來自味道,也來自口感。在蘇州人那裏,清炒蝦仁是要以河蝦來定義的,選料並非大者爲上,要不大不小爲好(河蝦大不了,所謂“不大不小”其實是小,個頭大的做了油爆蝦、糟蝦,最小的做蝦醬)。海蝦的鮮甜張揚外露,喫河蝦當然也要喫一份鮮甜,它的鮮甜卻是蘊藉含蓄,微妙得多。撇開這點不說,若是論口感上的細嫩,則河蝦遠非海蝦可比——海水裏泡大,海蝦仁的嫩限於緊實彈牙,柔和的淡水裏長大,河蝦仁玲瓏一縷,更其細皮嫩肉,口感的細膩,是彈牙與軟糯的折中平衡,鮮甜便從這軟糯中依稀透出。“鮮嫩”二字,兼及味覺與口感,嫩裏透着鮮,鮮裏透着嫩——在清炒蝦仁裏,鮮與嫩是打成一片的。
蘇州人對河蝦的堅持,我是在有了“手剝蝦仁”一說之後才意識到的。此菜名不僅是蘇州人的原創,而且別地不是蘇州人開的餐館,就難得一見。不知從何時起,清炒蝦仁在餐館裏大普及,普及的代價是冒出了許多雜牌軍,價廉的各種冰凍海蝦仁紛紛取代了河蝦仁,而且配以各種輔料的炒蝦仁絡繹登臺。不知者要贊,蝦仁好大!蘇州人對“清炒蝦仁”的泛化很是抗拒,但要來一番正本清源太難了,誰說“清炒蝦仁”非河蝦仁不辦了?望文生義,涵蓋各種蝦仁,似乎倒名正言順。總之大勢已去,“清炒蝦仁”之名已被更流行的餐飲新勢力佔去。不甘同流合污,另立“手剝蝦仁”之名,可說是捍衛“清炒蝦仁”純正性的無奈之舉。
有段時間,手剝蝦仁儼然成爲本幫菜不從俗流的標誌。幾次到蘇州,不同的朋友盤算領我去喫本地美食,沉吟之間,不約而同都會道:手剝蝦仁嘛,要喫一個的。印象中一盤手剝蝦仁,比南京館子裏的炒蝦仁,貴了一倍都不止,中低檔的館子也還是貴。就像巨貴的雞頭米,這個價在別處是賣不動的,在蘇州則不成問題。站在手剝蝦仁的高度,蘇州人盡顯對他種蝦仁菜餚的優越感:它的妙處,外地人哪裏懂得?!
懂不懂另說,看相的差別卻是一望而知。一盤端上來,粒粒飽滿,嬌小細密,白裏透紅,晶瑩剔透。蘇州人炒蝦仁,也有配以他物的,比如雞頭米、茭白丁、黃瓜丁,都是清淡之物,斷不容稍掩蝦仁的清鮮,但“手剝蝦仁”必是清一色,“碧螺蝦仁”也只淡淡茶味、些少嫩綠茶尖來烘雲托月。“清炒”也是“炒”,欲葆蝦仁的嫩,用油不會少,但一無油膩之感,出鍋上桌,油煙彷彿是隱了身,只給盤中物打個光。最終的結果,似一切都在做減法,只爲本味躍然而出。一般炒菜講究的鑊氣可以免談,成就的是炒菜中少見的清雅一脈。
但“手剝蝦仁”的叫法一點不雅,“望文生義”,還容易產生誤導。我第一次見到就很是困惑:不是人工的手剝,難道機器剝?後來知道,剝蝦確也可以機械化的,但小如河蝦,只能是人工活了。或許稱“手剝”是對只取河蝦的一種提示吧。事實上蘇州人對付河蝦的法子不是“剝”,是去了頭尾後將蝦肉往外一擠,這動作有一專名,叫作“出蝦仁”,追求鮮嫩,須得趁活着就下手,稱“活出”。
不單是餐館,有些老蘇州會從菜場買來鮮活河蝦,自己在家裏“活出”。多年前有位蘇州朋友請喫飯,席間有位老蘇州,搞寫作的,住在老宅中,相邀道,下次來蘇州去他家,他買蝦來“活出”,在老房子裏喝點小酒,保證比這館子裏更有味道。我一面不勝嚮往,一面對“活出”的工作量感到恐怖。他卻不以爲意,一時間我甚至覺得,有必要將他的耐煩、蘇州人對清炒蝦仁的較真,上升到對一種老派、精緻生活方式的堅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