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便”視角里的上海百年進化史

2025年的初冬，上海這座永不停歇的國際大都市，悄然完成了一項看似微小卻意義深遠的民生工程——以三十多年的持續接力，終於告別了“拎馬桶”。這項成就，沒有摩天大樓封頂時的轟動，卻在街巷裏弄無數普通市民心中泛起溫暖的漣漪。告別那隻使用了幾十年的木製或搪瓷馬桶，意味着居住尊嚴的迴歸和生活品質的根本提升。

回顧上海城市發展的來時路，不起眼的馬桶，如同城市肌理中的毛細血管，不露聲色地忠實記錄了上海從晚清開埠到今日奮力建設全球化大都市的百年風雨。一個衛生器具的迭代問題，像一面鏡子，折射出歷史的鉅變、城市治理的演進、社會結構的變遷、公共衛生制度的發展，以及民生日常中的“煙火氣”與時代感。本文立足城市發展的視角，梳理上海地方誌等史料，深入探尋這樁“不起眼”的要緊事，回顧上海逾一個世紀的“方便”進化史。

1932年末，上海《東方雜誌》策劃了一場名爲“新年的夢想”徵文活動，徵集社會各界對未來中國的設想，並在1933年1月1日的“新年特大號”上刊出。在收到的衆多願景中，暨南大學周谷城教授的夢想簡短有力，他夢想未來中國“人人有機會坐在抽水馬桶上大便”。

割裂的“方便”格局

晚清的上海，華界與租界並存，城市面貌割裂而複雜，這在居民的如廁方式上也有體現。

在華界民衆生活中，以石庫門爲主的舊式里弄和棚戶簡屋，在建造之時遠未有預留排污管道和衛生設施的意識。居民只能依靠馬桶解決如廁問題。馬桶糞便的清理依賴周邊農民，農民用木桶上門收集糞便後擔運出城，運到鄉下充分用於農業。這種方式固然有利於糞肥有效利用，但糞便的收集與運輸過程毫無遮蔽、臭氣熏天，且極易滋生病菌、傳播流行病。

據相關記載，清光緒二十二年（1896），擔運木桶由無蓋改爲加蓋,以重衛生。光緒二十五年（1899），南市首次仿效租界，由馬路工程局主持招商承包糞便清除。中標的承包商指派“糞夫”（舊稱，上海解放後改稱“清潔工人”），一人一車，每日凌晨2時至上午8時，吆喝進弄，沿街穿巷，邊喊邊倒除居戶擺放在門前屋後的馬桶糞便，滿車後送至糞碼頭，領取籌碼，計數取籌。志書載：至1949年上海解放前夕，普陀區共有糞夫男429人、女105人，木輪手推車496輛。糞夫各就所在地段，每日凌晨3—4時起，推着糞車搖鈴或吆喝“倒馬桶”“馬桶拎出來”等不加統一的呼叫，按戶倒除糞便。居民馬桶一般都有手柄可拎，也有需兩手平端至糞車高度才能倒入車廂內的大圓桶。一個個馬桶被拎到弄堂裏，傾倒完畢後，用清水和專門的竹刷子（馬桶椛掀）刷洗乾淨。嘩啦嘩啦的馬桶洗刷聲是彼時的晨曲，洗乾淨後放到牆角下晾曬着。有文人帶着幾分揶揄的口氣描述這一景象：“從後門望去，家家都有一個或兩個紅漆的馬桶，在後門口陳列着。”

相比之下，租界率先引入現代衛生觀念。例如，公共租界在1860年代就已考慮建設排污系統；到1910年代，隨着抽水馬桶的逐步合法化使用，工部局決定建設地下分離式排污系統，並在1921年至1934年間逐步修建了新式排污管道網絡。當然，這種現代化設施的覆蓋面極爲有限。1932年11月1日，上海《東方雜誌》策劃了一場名爲“新年的夢想”徵文活動，徵集社會各界對未來中國的設想。在收到的衆多願景中，暨南大學周谷城教授的夢想簡短有力，他夢想未來中國“人人有機會坐在抽水馬桶上大便”。

傳統作業方式的變革

1949年後，上海的城市管理進入全新時代。糞便處理這件“小事”，也被納入國家計劃經濟的宏大框架，經歷了系統化、組織化變革。

原本清晨2—8時（夏令1—7時）挨家挨戶傾倒馬桶的規定，令居民甚感不便。酣睡之際，清潔工人吆喝喊倒，嚴重干擾睡眠；數九寒冬或是風雨交加，披衣拎桶，尤爲艱辛。

1960年，上海對居民馬桶糞便清除方式試行改革。當年4月，在靜安區張家宅街道石庫門裏弄區、南市區西凌家宅棚戶區、盧灣區蒙三居委會簡屋區，建造了3座里弄綜合廁所（簡稱綜廁）。設有男女蹲位、尿池，還特別設置了倒糞槽以及洗馬桶用的自來水龍頭4—10只。開放倒馬桶時間分上、下午兩次，上午5—8時，下午4—7時。居民可在開放時間內自行前往傾倒。1960年底，市區共建成可倒馬桶的綜廁38座。但是，綜廁佔地面積大，臭氣也大，保潔困難，在當時並不易普遍推廣。1973年3月，南市區在小東門聚奎街建造了市區專供居民倒馬桶的第一個倒糞站。設專職清潔工人管理，每天開放兩次，上午4—7時，下午4—5時。1974年，普陀區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在舊式里弄和居民棚戶區興建倒糞站，年內共建152個，於1975年發展到285個。

倒糞站的出現，改變了長期以來上門收倒的傳統作業方式，改由居民自行拎往附近倒糞站傾倒、沖洗。以往上門收倒需要的手推糞車，也逐漸被淘汰，保留下來的僅限於少數過於狹小的街坊弄堂使用。

告別“拎馬桶”中的城市溫度

晚至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上海數以百萬計的居民，仍被如廁難題困擾。1986年，市區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家庭沒有衛生設備，全市有3537座倒糞站，每天收倒馬桶111.26萬隻。這百萬只馬桶，每天傾倒的糞便達4500噸之多。如果用四噸卡車裝載，需1125輛，一字長蛇陣可以從外灘排到虹橋機場。

精明的上海人，想着法子改善如廁方式。1980年代曾出現一種方櫃形便攜式衛生桶。這種新式馬桶採用化學方法將糞便分解幹化，變成體積大大縮小了的無臭幹物，可以免去天天倒馬桶之勞，延至一週倒一次。不過這種新馬桶很快無疾而終。至於原因，且不說用於糞便化學分解幹化的投藥費用較高，更爲重要的是許多人在心理上、習慣上還是受不了一週倒一次馬桶。

抽水馬桶是人們心嚮往之的。事實上，“拎馬桶”問題與舊區舊房，是緊緊聯繫在一起的。換言之，解決“拎馬桶”，主要是解決舊區舊房的“歷史存量”問題。

1990年，上海共有居民住宅8901萬平方米，其中5113萬平方米沒有衛生設備，佔總面積一半以上。到1991年時，上海新建住宅6774萬平方米，已有90多萬居民喬遷新居，拎馬桶的戶數相應減少，但趨勢並不明顯。因而，改造舊區舊房，是勢在必行的主攻方向。相應設想和措施包括：對舊式里弄，結合房屋大修，調整佈局，增設衛生設備；對簡易工房，補建衛生設備；對暫不改造的私房舊宅，指導居民個別安裝抽水馬桶；對棚戶區，則以里弄爲單位安裝公用抽水馬桶。

1992年，中共上海市委第六次代表大會提出“到本世紀末完成市區365萬平方米危棚簡屋改造”目標。自此開始歷經三十年的舊區改造。到2000年啓動“新一輪舊區改造”，再到2019年提出五年內基本完成手拎馬桶家庭房屋改造，再到2022年提出“兩舊一村”（零星舊改、舊住房成套改造、城中村改造）改造任務，歷屆市委、市政府把舊區改造作爲事關市民福祉和城市長遠發展的重要民生工程和民心工程，不懈推進，不斷超越。1996年初，馬桶數量減少至50多萬隻；2018年底，非舊改地塊“拎馬桶”居民僅剩2.6萬戶；至2020年底，上海全市有上萬只舊式馬桶使用；今天，上海已總體上告別“拎馬桶”，困擾上海幾代人的拎馬桶問題基本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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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顧上海逾百年“方便”史，可以依稀看到一條脈絡：從晚清的無序與自發，到計劃經濟時代的集中與高效，再到改革開放以後的精細化治理和攻堅提升。此中反映的，是上海的城市發展史和公共衛生進步史；折射的，是上海的城市現代化進程，已經深入到最細微的“神經末梢”。一座偉大的城市的文明，不僅在於看得見的璀璨，更在於看不見的潔淨與體面。這或許是上海的“方便”史給予我們最溫暖、最深刻的啓示。

（作者單位：上海市地方誌辦公室研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