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六十歲時,她終於有了自己獨立的廁所 | 沈軼倫
從地鐵四號線臨平路站出來,就是瑞虹新天地。下午五點不到,幾家飯店門口已經擺出椅子,坐滿一溜排隊取號的食客。順着開放式的街區走進去,如走進被立體摺疊的小鎮,除了商鋪,還有穹頂天幕、立體植物園、迷宮和滑梯等一切時興的元素。一支樂隊正在中庭演唱,歌聲漫延出來的時候,外頭天光暗下去,燈光次第亮起。有一剎那,我忘記自己置身一家商場,以爲是在一個居民區的空地,比如說,某個街心花園。過去,此地有街心花園嗎?應該沒有吧,印象中這裏是如此寸土必爭,每樣東西上都疊加了什麼,每個空間裏都長滿了什麼,最後,只餘窄窄的走道,相向難行……
恍惚中,臺上的樂手隨着旋律微微搖擺腰肢,向觀衆席拋出一把彩紙,紛紛揚揚落下的金色粉末,像魔術師的障眼法。2009年,我第一次走進這個街區的畫面浮現眼前:漫長雨季過後,一條逼仄的老街,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窪着大大小小的積水,在陽光下一點一點反射碎光。
但這個場景,或許只在我想象中。
事實上,當時走進老街很難抬頭見陽光。兩層瓦房前搭出閣樓,閣樓上又新加出亭子間,屋角上拉出一團交錯的黑色電線,像一大羣碩大的蜘蛛,擠佔了空間。居民趁着難得的放晴曬出衣服,在夾縫中尋找一點日照。有掛在窗口的、架在晾衣架上的,也有掛在樹枝上,路邊的電線杆上方被拉出一條線,上頭架着幾條快成絮的棉毛褲,電線杆的下方,和一把破椅子共同組成一個犄角,撐起一根粗繩,上面鋪着被子。我在被子前站住了。曬被子沒什麼稀奇的。稀奇的是,這條被子的被套,不是常見的棉布,而是奪目滑爽的彤紅,雖然翻了面,可上頭隱約可辨一些被裁剪了又重新拼湊在一起的偏旁部首。還是黃色的方正的黑體——
不會是別的了。一條宣傳橫幅。
在這個看上去什麼都缺的老街裏,當時,宣傳舊區改造和呼籲動遷簽約的橫幅倒真是不缺。誰能想到口號可以被縫成被面的?真是天才。當時,這裏不叫瑞虹新城,不叫太陽宮、月亮灣,這裏的名字是虹鎮老街。
虹是彩虹的虹,也是洪水的洪。歷史上,依虯江泄洪口而有虹口港,依虹口港而有虹鎮,在20世紀30年代的地方誌資料裏,虹鎮老街有小型繅絲場,乳牛場,有田莊,有村落。抗戰結束後,大量流離失所的農民從周邊省市遷入虹鎮老街地區,打起土竈、搭起稻草棚屋住了下來,天長日久,子生孫,孫生子,二十平方米里要睡下三四代人成爲常態,這裏變成了上海人口密度最大的棚戶區,冬天漏風,夏天漏水,打架鬥毆,戾氣橫行,是老上海聞之色變的地標。
“還漏雨。”王阿姨說。2009年的冬天,她帶我走進她的家,那天是正午,但屋內如在暗井內,我得站一會兒才能看清:十來個平方米的空間裏,放着一張大牀和一張桌子,靠着牆,密密匝匝塞滿紙箱、鍋碗瓢盆,牆上還掛着先人的照片,照片上方是搭出的閣樓,王阿姨的兒子還在裏頭矇頭睡覺。臨街的窗下,硬是擠進來一隻冰櫃,賣啤酒,算是菸紙店。王阿姨招呼我當心腳下,她說有一次一腳踩下去,軟綿綿不知道什麼東西,後來開了燈才發現,是隨着外頭的積水漂浮進來的老鼠。
雨天是虹鎮老街的災難。每遇大雨,無法排水的老街水漫金山,積水從外頭倒灌進居民家。拖鞋在黑暗中漂起來,不斷撞擊她的小腿。王阿姨起先用臉盆盛起家裏的水往外倒,後來只能用腳盆。“十分鐘倒一次,一夜沒睡哦,喏,就是這隻汏腳盆呀!”王阿姨熱情洋溢拉我看他們放在桌下的盆,她拖出它,展示它,桌下的光線更暗了,在窄小的屋內,如一團陰影,顯得笨重,好像一頭不想睜開眼的老牛。
那次一夜沒睡後,王阿姨掉了一顆牙。告訴我她補了新牙的時候,已經是三年後,王阿姨一家動遷去了浦東新區曹路鎮。2012年,她叫我們去她的新家過年。那是一大片新建的商品房,獨門獨戶,樓下空間寬闊,草坪上栽種了新移植的小樹。同是從虹鎮老街搬來的居民們下樓去放“一百響”。王阿姨燒了一桌菜,招呼我喝果珍。新添的桌椅,新添的碗筷,新添的電視機,她不斷給我夾菜,說什麼都是新買的,太棒了。但是——
今天的小菜是她特意坐了30站公交回虹鎮老街附近原先熟悉的小菜場買的,新燙的頭髮也是她回虹鎮老街附近原先熟悉的店裏做的,還有這飯後水果,也是特意捧了一路回曹路的,“哎呀好幾個被擠壞了!”王阿姨去廚房收拾水果。她興奮於終於有了自己的廚房,廚房裏滿滿都是她從虹鎮老街帶來的水果、蔬菜和肉。我說我喝了太多果珍了,要去上廁所,她恨不得一把推我進去看看:在六十歲時,她終於有了自己獨立的廁所。
廁所內,抽水馬桶、洗手檯和淋浴間。地磚被擦得光可鑑人。可是等等,我在洗手的時候,從鏡子的反光裏看到什麼東西在淋浴間。我探頭一看,啊,老相識了,是那個汏腳盆。原先在虹鎮老街的時候,它在王阿姨的房間裏顯得超大,但在這裏它忽然顯得小了。又小又舊,顏色暗淡斑駁了,但還是看得出木頭上的漆。在新居明亮的光線下,我第一次辨認出,它原來也是紅色的。
我在瑞虹新天地一家沿街小酒館門口停下來的時候,老闆過來搭話:“我們是這裏的老店了……一開業就來了,七八年了呢。”他說他的許多老顧客就住在周邊的高檔公寓裏,高級白領、老闆、海歸,從這裏到陸家嘴或者外灘上班都很近,“臨平路,瑞虹,高級地段嘛,誰不知道。房子一推出就被賣爆啦。”他輕輕按着香檳的瓶塞用力,開了一瓶酒。
我點點頭。我腳下有過許許多多老房子,棚戶區,逼仄的空間,百年前來上海灘打拼的人們的故事,公平路碼頭工人的號子聲,三輪車伕的傳奇,還有草莽英雄的都市傳說,這一頁,就這樣翻過去了。老劇場上演新本子了。此時此刻,這燈紅酒綠的夜晚,周邊掛着紅色的宣傳標語,不再是宣傳舊改的標語了,而是宣傳此地將有某個品牌的首店的商業廣告。
那條用紅色宣傳標語布幅做成被子的主人不知道現在住在哪裏呢。還有那隻被王阿姨當作嫁妝,昔日一路從江北帶到這裏的腳盆,現在在哪裏呢?那隻紅彤彤的,安安靜靜的,老牛一樣蹲在沒有光照的老房子裏的紅腳盆,曾整夜盛屋內的漏雨,現在應該還在黃浦江的另一邊,在一間乾乾淨淨的淋浴室裏吧?
它如果做夢,會夢到一場撲簌簌落下的大雨嗎?夢到雨水落在幾代人不斷搭建出的閣樓上,夢到雨水打溼了電線,夢到瓦房草棚和土竈後面的老鼠。夢到雨後,一隻拖鞋在虹鎮老街的黑暗中漂起來,曾徹夜不斷撞擊過它的盆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