謙卑但不自卑的《我的故鄉》
“我叫根納,我從白俄羅斯來……”靦腆的男主角用不利索的英語開啓了《我的故鄉》在上海的首演。戲裏的水管工根納短暫地離開明斯克、去往倫敦,這個情境像極了現實白俄羅斯戲劇的中國之旅。
《我的故鄉》演出間隙,白俄羅斯劇作家阿納斯塔西婭·瓦西列維奇到楊浦區圖書館演講“白俄羅斯戲劇歷史、現實與未來”,開篇展開東歐地圖,讓本地觀衆看清這個國家在哪裏——東鄰俄羅斯,被拉脫維亞、立陶宛、波蘭和烏克蘭環繞。白俄羅斯共和國戲劇院院長斯維特蘭娜·瑙緬科透露,劇院自1990年成立,在這次上海YOUNG劇場演出之前,唯一的中國之行是11年前受北京人藝邀請參加首都劇場劇目展演。白俄羅斯和它的戲劇,在這裏是陌生的。
《我的故鄉》開場,戲和演員的姿態都放得很低,戲裏的男主角和戲外的白俄羅斯戲劇都是小心翼翼地向着陌生的世界“自我介紹”。90分鐘的戲看完,這部年輕的作品雖不足以定義“白俄羅斯戲劇”這個寬泛的概念,但這羣年輕演員的表演以及這個作品內在的氣質——謙卑卻不自卑——是很動人的。白俄羅斯戲劇創作中心的青年編劇和演員們以集體創作的方式排演《我的故鄉》,這是一支在歐洲和國際戲劇的舞臺上幾乎“無名”的團隊,然而一羣人在劇場裏呈現的戲劇格調,值得更多青年創作者思考。
這裏所說的戲劇格調,首先是內容的“謙卑不自卑”。《我的故鄉》讓人們看到,有這樣一羣青年人願意用戲劇的方式敘述一些微不足道的人和事,小人物不需要被拔高、被昇華,不是非要成爲“平凡生活的英雄”纔有資格被看見。
根納是明斯克近郊鄉鎮的水管工,年紀輕輕稀裏糊塗結婚,糟糕的婚姻解體後,他一度渾渾噩噩,因爲偷竊被判入獄一年半。因爲表現良好提前出獄,他重新做水管工,也不是洗心革面的模範工人,對髒活累活頗有抱怨。他是那種辛苦活着但泯然衆人的“普通人”,一個很難在商業劇場或先鋒實驗戲劇裏看到的主角。根納的人生高光時刻來自他的業餘愛好做草編,他的作品入圍某個歐洲手工藝品賽事的決賽,爲此被邀請去倫敦出席頒獎禮。主角光環終於來到根納頭上!他可以憑出色的草編手工藝在英國做個藝術家嗎?當他偶然看到倫敦管道工人先進的操作設備,他可以憑藉在家鄉落後條件中磨練的技能、遷移到更好的工作環境中成爲搶手的技術工嗎?都沒有。他到倫敦的第二天就瘋狂渴望回家,五天後他坐上返程航班,當飛機進入白俄羅斯領空,他泣不成聲。根納很有自知之明地分析,他對家鄉的強烈羈絆並不能上升到“愛國主義”,真相很可能是經常被“城裏人”和“全球化世界主義者”嘲笑的“小農的鄉愿”。
爲什麼有手藝有技能的年輕人寧可被家鄉絆住而放棄遠方?這個議題當然可以促成另一部更有思考、或者帶批判色彩的戲劇。而《我的故鄉》是一羣年輕人願意把目光投向被忽略的人和被忽略的情感,讓那些被認爲“不上臺面的人和事”成爲戲劇的主角,這也許不是深刻的追求,但留住了當代戲劇正在流逝的溫情。
《我的故鄉》另一層的戲劇格調來自表達形式的“謙卑不自卑”。現任院長斯維特蘭娜·瑙緬科的主要研究方向是梅耶荷德的創作方法論,劇作家阿納斯塔西婭·瓦西列維奇在德國留學時是邵賓納劇院的常客,德語戲劇是她的研究課題之一,於是,對歐洲戲劇傳統和現實的廣泛吸收、學習,體現在劇院年輕人的集體創作中。
《我的故鄉》的劇作文本是根納主觀視角的獨白,臺上的表演者是複數的,由男主角和一羣女演員組成。根納面對觀衆陳述時,麥克風上綁着即時攝像設備,他的表演特寫會投影在舞臺後方的銀幕上,這個手法很明顯學習了近20年邵賓納劇院和柏林人民劇院的常用思路。女演員的羣戲以歌唱和舞蹈穿插在根納的獨白中,合唱既有根納內心的祕密,也有對根納行爲的評述,這其實類似古希臘戲劇中的歌隊;羣舞編排是對歌隊的視覺補充,既有梅耶荷德理論的活學活用,又靈巧借鑑當代歐洲的肢體劇場。整場表演讓人看到這羣青年演員眼界開闊且有方向感,並沒有讓不同時代、不同背景的創作方法在同一個舞臺上現出拼接感,而是形成了“我們的表達”。學習“傳統的”“世界的”“他人的”資源,化用成“我們的”,這不僅不自卑,更是自信的創作審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