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茶館煙火中理解當代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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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館,是節奏緩慢的日常生活空間。然而在中國城市公共文化的發展過程中,成都茶館卻像一個“另類”,透着一股反常識的吸引力。晚清民國時期,它憑藉600餘家的規模佔據城市生活核心,成爲集飲水供給、信息傳播、娛樂休閒與社會交往於一體的全能生活節點。當下,它依舊可以從城市商業綜合體、公共文化空間、社區活動中心等公共社交選擇中實現突圍,數量呈爆發式增長,葆有超乎尋常的生命活力。爲何成都人仍願意流連茶館?這一跨越百年的文化偏好背後,究竟藏着怎樣未被時代改變的內在驅動力?《茶館: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觀世界:1950—2000》(以下簡稱《茶館2》)一書,恰好精準捕捉這些關鍵命題,它不僅爲上述疑問提供了系統性的深度解答,更以茶館爲微觀切口,尋找成都這座城市文化的基因密碼,讓讀者得以透過這一日常場景,讀懂地域文化傳承與演變的深層邏輯,加深對國家機器下的成都公共生活和政治文化的理解。

《茶館: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觀世界:1950—2000》,王 笛 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5年出版

微觀研究能以小切口透視大問題,從日常細節揭示歷史深層結構與變遷動力。王笛《茶館2》一書的根本學術貢獻,在於其再一次成功實踐並深化了“以小見大”的微觀史研究範式,將成都茶館這一看似尋常的市井空間,轉化爲洞察20世紀下半葉中國宏觀歷史變革的棱鏡。從微觀的城市空間透視宏觀的政治變遷,王笛解答了一系列值得深思的問題:國家權力怎樣介入小商業的經營之中?社會主義娛樂是怎樣在地方社會中建立起來的?傳統行會發生了怎樣的變化,最後怎樣走向死亡?政治運動怎樣改變了茶館和公共生活?在改革開放時期,茶館是如何走向復興的?公共生活是怎樣影響城市形象,國家和人民又是如何看待這一問題的?等等。

由此可見,茶館在此不單純只是休閒場所,更是國家政策的傳導終端、社會主義政治制度演變的見證地以及傳統與現代價值觀碰撞的交匯點。這種從微觀日常切入,卻能精準勾連經濟轉型、社會變遷與國家治理等宏大命題的能力,極大地豐富了中國城市史研究的層次與血肉,證明了“自下而上”的歷史書寫同樣具備強大的解釋力,爲理解新中國的複雜歷程提供了一個充滿煙火氣而又極具深度的視角。更進一步而言,這種“以小見大”的路徑,推動了史學理論層面的重要對話與反思,特別是對源自西方的“公共領域”理論進行了中國情境下的檢驗與修正。王笛並未簡單地將茶館等同於哈貝馬斯意義上的資產階級公共領域,而是通過紮實的個案表明,以成都茶館爲代表的中國公共空間呈現出一種“國家嵌入社會”的獨特形態:它既受國家權力的規訓與引導,又葆有民間社會的自主性與韌性。改革開放後成都茶館的繁榮並非簡單的傳統迴歸,而是在新的政治經濟條件下,公共生活的一種創造性再生。它既滿足了老齡化社會的社交需求,也爲農民工提供了城市融入的階梯,同時成爲個人權利與集體利益的調解迴旋處。王笛通過成都茶館半世紀的興衰史雄辯地說明:中國的現代化道路並非以徹底消滅傳統爲代價,而是展現了傳統如何在適應與博弈中獲得新生的歷程。因此,《茶館2》的學術價值,不僅在於爲成都留下了一部珍貴的“城市傳記”,更在於它通過一個“小空間”的深邃透視,挑戰了線性進步的現代化敘事,爲我們理解東方世界的社會變遷提供了一種更具包容性和解釋力的分析框架。

王笛坦言:“在我的全部著述中,《茶館2》花的時間最長,付出的精力最多。一個主要原因就是我在田野考察方面下了很大功夫,改革開放以後的部分差不多都是依靠考察而寫的。也就是說,這本書的前一半是歷史學研究,後一半是社會學或者人類學的研究。”在著作的前半部分,王笛充分展現了卓越的檔案挖掘能力。他系統梳理了成都市檔案館中分散於公安局、工商聯、文化局等部門的零散檔案,這些長期被學界忽視的一手資料,爲他重構20世紀50至60年代前期的茶館生態提供了堅實基石。著作的後半部分,則標誌着王笛研究方法上的顯著轉向,將深入、持久的田野調查作爲敘述的主軸。具體而言,就是面對改革開放後檔案文獻的相對稀缺,王笛決定將重心放在對成都茶館的直接觀察與非結構化訪談之上。摒棄了預設問卷與正式記錄,王笛選擇以隨意的交談融入茶館的日常場景,與茶客、老闆、服務員乃至算命先生、擦鞋匠等邊緣羣體進行開放式交流。這種方法使其得以捕捉到鮮活的地方性知識與最真實的民間聲音,有效彌補了官方文本的沉默與偏見。這種沒有預設的調查策略,固然可能導致信息碎片化,但最大程度地保留了日常生活的本真狀態與民衆的自主表達,細膩勾勒出他們在茶館這一獨特公共空間裏的喜怒哀樂與命運抉擇,最終鋪展成一幅飽滿立體、煙火氤氳的城市生活圖景。以“小空間”承載“大時代”,用“小人物”映照“大圖景”。茶館作爲城市的微觀縮影,既容納着底層羣體的生計日常,也暗藏着時代浪潮下的生存博弈——業主在客流起落間維繫營生的堅韌剛毅,顧客於茶香四溢中流露的人生況味,藝人靠技藝謀生的酸甜苦辣,掏耳匠憑手藝立足的堅守不懈……每一個個體的命運軌跡都與城市脈搏同頻共振。王笛這種對平凡生命的凝視,不僅讓城市圖景擺脫了宏大敘事的空泛,更賦予其可感可觸的真實質感,使作品成爲記錄城市記憶與市井靈魂的珍貴文本。

當王笛一邊像人類學家一樣進行田野考察,一邊從歷史學的視角去對待所收集的資料時,歷史學的縱深感與人類學的現場感巧妙融爲一體,即“不試圖去建立一種人們行爲的一般分析模式,而是去回答在經濟與政治變化過程中,公共生活是怎樣改變等相關的歷史問題”。藉助檔案釐清了國家權力自上而下的規制軌跡,又通過田野捕捉了民間社會自下而上的適應與創造,這種“上下互動”的視角,幫助讀者瞭解社會主義國家對娛樂的主導、傳統文化與生活方式的連續性與斷裂性、社會主義娛樂的興起、國家與地方文化的衝突、公共生活的復甦與公共領域的擴展,以及以茶館爲代表的地方文化所展示的蓬勃生命力。王笛的實踐證明,對於當代中國研究而言,唯有穿越檔案館的塵埃與實地的煙火,將緘默的文獻與鮮活的口述交織互證,方能真正逼近歷史的複雜本相。

茶館是一個窗口,在這個窗口裏我們看到的是中國的一個縮影。相較於姊妹篇《茶館: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觀世界:1900—1950》,《茶館2》具有更爲強烈的現實批判意義。當我們置身於當下中國乃至全球都面臨的公共空間被資本邏輯侵蝕、同質化商業消費大行其道的語境中,回望茶館的百年滄桑,便具有了一種深刻的警醒意味:茶館是否能繼續適應激烈社會轉型的挑戰,採納新的科技,適應全球化、商業化的需要,繼續在現代的城市生活中發揮重要的作用?或許,只有時間才能告訴我們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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