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關係,不應該被要求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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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對母女關係的觀察角度、講述方式和研究上,西方和東亞、和中國,似乎有一些文化差異。西方的研究者更多關注這一關係裏存在的疏離、對抗、性別競爭潛意識等,東亞的研究者則較多討論共生關係、掌控欲、語言暴力、父親角色在家庭結構中的缺失或失語……但真的存在一種東亞式母女關係或者中國式母女關係嗎?”《中國式母女》序言作者曾焱提出的這個問題,恰恰也是我的疑問。但這個疑問在《中國式母女》一書中並未給出確切答案,而日本學者齋藤環的《母女關係的精神分析:被支配的女兒們》一書中同樣沒有確信無疑的答案。於是我又找來馬來西亞作家林雪虹撰寫的《林門鄭氏》,這本以女兒的視角回溯母親隱忍而頑強的一生、敏銳捕捉華人母女間複雜幽微的情感糾葛的非虛構作品,也許是讓很多深陷隱痛的母女關係的讀者,從中得到了共情的寬慰,所以面世不久便二刷了。

楊荔鈉執導的電影《媽媽!》劇照

母親的生平敘事中遍佈着女兒的愛和恨

書名《林門鄭氏》,取自寫在一盞白燈籠上的四個大字。林雪虹是在母親佛教式葬禮上看到這四個大字的,意爲死者是嫁進林家的鄭姓女子。這是林雪虹爲勤勞、有膽識、不畏喫苦、在意體面和尊嚴的母親寫的一本小傳。直到最後一行才告訴讀者傳主名叫鄭錦,這當然是一種圓熟的寫作技巧,不過林雪虹也在借用這種寫法告訴讀者,出生在馬來西亞“山頂”(當地人以此代稱鄉下),長大後爲從農活繁重、生計無着的“山頂”掙脫出來,拼命習得一門手藝,最後在烏拉港以裁縫鋪立足的鄭錦,是千千萬萬個不被他人在意姓名的母親中的一個。

自由戀愛後嫁給了父親,但婚後不久尤其是家中接二連三地添丁後,嗜賭的父親輸光了從林雪虹爺爺那裏繼承的遺產,於是開始擺爛,非但不管不顧妻子和兒女們的喫喝用度,還百般刁難勉力靠手藝養育兒女支撐家庭的母親。頗具獨立能力的鄭錦,完全可以放棄婚姻,她卻選擇了維持。死後葬禮上那盞白燈籠上的“林門鄭氏”四個大字,是鄭錦死守千瘡百孔的婚姻的理由嗎?她有沒有想過這樣的婚姻狀況給林雪虹以及姐姐妹妹弟弟們帶去了什麼樣的心靈創傷?

《林門鄭氏》,[馬來西亞]林雪虹 著,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5年出版

雖說母親憑一己之力支持四個女兒一個兒子完成了學業,找到了工作,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但父親無所事事卻作威作福的樣子,深深印刻在了林雪虹的記憶裏,她把這筆賬記到了母親頭上:母親的勇敢爲什麼只適用於經營她的裁縫鋪?對總在敗壞子女成長環境的父親,她怎麼就一籌莫展了呢?

認定是母親在放縱作惡的父親,林雪虹把恨化作了鉅細靡遺的記錄:記錄下父親在母親被確診爲癌症後是怎麼嫌棄她的,記錄下母親病重後父親又是怎麼遺棄她的,記錄下母親死後父親是怎麼迫不及待地賣掉他們的共同財產供自己揮霍的,還記錄下母親死後父親是如何緊追着子女們討要撫養費的……只是,透過這些頗具恨意的記錄,我們讀到了林雪虹對母親的憐惜和愛。尤其是在自己走出校園後一度事業不順、爲愛情而組成的小家庭也經營得不那麼順心如意時,林雪虹就更理解了母親當年死守婚姻的苦楚。

因爲理解,林雪虹開始爲自己一度那麼厭惡“她幾乎每一句脫口而出的話都會提到金錢”而感到羞愧,她揶揄自己竟然像母親生前那樣喜歡在筆記本上記賬了——看似在不知不覺中活成了自己最不喜歡的母親的樣子,其實是在與母親朝夕相處的那些日子裏,耳濡目染了母親的生活技巧和生活態度。

“哀悼鄭錦和爲了我們”,是林雪虹寫在《林門鄭氏》題獻頁的一句話,“我們”是誰?是被中國式或者東亞式母女關係困擾着的讀者。她用一本遍佈着自己的愛和恨的母親小傳傳遞出一個觀點:愛恨交集是中國式或東亞式母女關係的模式。

否定母親的女兒等於在否定自己

若在《母女關係的精神分析:被支配的女兒們》之後再閱讀《林門鄭氏》,面對讓很多人倍覺困擾的母女關係,也許就有了能打開心結的鑰匙。

齋藤環是一名臨牀診療繭居問題的醫生,但他沒有想到的是,自己於診療過程中關注到的複雜的母女關係並在此基礎上完成的這本書,出版後會大受歡迎。

書分四章,前兩章的章節名就很劍拔弩張:母親和女兒的爭鬥、來自母親的咒縛。這兩章的內容也頗爲勁爆,齋藤環通過羅列在對繭居者進行心理診療的過程中積累起來的母女之間衝突不斷的案例,擺明了一個事實:日本的母女關係也是最困擾當事人和社會的家庭問題之一。

《母女關係的精神分析:被支配的女兒們》,[日] 齋藤環 著,蕾 克 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5年出版

書中舉了《婦人公認》雜誌的採訪案例。這個雜誌的刊名,至少包含了兩層意思:一是被雜誌選作採訪對象的女性均有一定的社會知名度;二是她們在接受採訪時所陳述的經歷和觀點能得到公衆的認可。於是,衆多社會名流登上了雜誌;也因此,她們言說自己與母親的緊張關係時,更能得到公衆的關注。

太田治子是那位以《人間失格》名聞世界的日本作家太宰治的非婚生女兒。太田治子的生活中父親總是缺席,她與母親之間的信賴關係要比雙親在側的人深厚得多,這種深度信賴,讓太田治子在遇到人生重大問題時,會唯母親是從。母親辭世後,已經35歲的太田治子第一次強烈感覺到“自己一個人”了,在接受採訪時,她直言寧願忍受母親嘴碎嘮叨的苦惱也希望母親永遠能陪伴自己。

由山崎朋子的代表作《山打根八號娼館》改編的電影《望鄉》,一度在中國引起觀影熱潮。能與身世悲慘、坎坷的採訪對象阿岐婆自如相處的山崎朋子,卻無法與母親生活在一起。山崎說,她不記得生母疼愛過她,生母只疼愛和她相差一歲的妹妹,她在母親眼裏始終是個“礙事的”。

太田治子和山崎朋子的訴說,雖然呈現出兩個極端——與母親須臾不能分離和沒法與母親生活在一個屋檐下。但透過現象看本質,無論是太田治子還是山崎朋子,她們的母女關係好像都屬於東亞式,即通常用順從或非抵抗不合作的方式求得與母親貌似相安無事的關係。然而,我們又該怎麼定義藤原曉子的母女關係呢?

藤原曉子的父母都是作家,哥哥也是著名的暢銷書作家。出生在這樣一個名利兼優的家庭,曉子應該很幸福吧?可因爲與母親關係極度緊張,曉子甚至有過自殺未遂的經歷,而與母親相處不好的原因,竟然是因爲母親那本以日本戰敗後作爲僑俘被遣返的親身經歷爲素材完成的作品裏,寫有這樣一句話:“曉子還沒死。”母親明明是在感嘆因爲自己的守護女兒才活了下來,曉子讀來卻是母親不愛她不想她活着的真憑實據。母女關係的“地獄之門”就此打開,曉子再也不碰母親寫的書,並以與母親對着幹爲樂。

藤原家的母女關係是否非常不東亞式?但在齋藤環看來,這種母女關係和太田治子、山崎朋子所描述的一樣,均反映了母女關係的真實狀況,與敘述人所處的地域關係不大。這位日本著名臨牀心理醫生運用其在漫長的職業生涯中積累起來的大量案例,得出了這樣的研究成果:母女關係緊張絕非一家一國一個地區的個別現象,從人類開始有了家庭意識並在此基礎上組成了一個個現代意義上的家庭以來,母親和女兒之間的關係就如同泥沼般黏稠地混成了一團,任誰都難以將之條分縷析,並促成她們或相向而行或背道而馳。這種模式不唯東亞所特有,而是遍佈世界的角角落落。自因母女之間的矛盾所引發的各種心理問題產生以來,各路專家就一直在找尋解決這一世界級難題的“祕笈”,遺憾的是,直到今天難題仍在。在齋藤環看來,這是因爲難題的核心詞是愛,也就是說,母親與女兒之間之所以衝突時時處處,是因爲她們之間瀰漫着愛,而愛本身就會呈現出爭鬥之相。這種爭鬥難分勝負,無休無止,只有死亡和別離才能帶來終結,甚至有時死亡和別離也不能終結這種相爭。齋藤環說,不論是在東亞還是在西方,愛恨交織的母女關係都這樣循環往復着,所以,“女兒否定母親就等於在否定自己”,接受註定不可能完美的母女關係,纔是母女相處的最佳方式。

“我願意被她打敗”的母女相處策略

齋藤環曾就母女關係問題接受過中國記者的採訪,這篇題爲《泥沼般的母女關係,爲何難以解脫》被收入到了《中國式母女》一書中。文章除了延續《母女關係的精神分析:被支配的女兒們》中的觀點外,齋藤環還從精神病學的角度強化了母女複雜關係中的兩個關鍵詞:“具身性”和“負罪感”。“具身性”指的是母女雙方能夠強烈地意識到與對方共有女性的身體,而母親對女兒的支配欲始自這種身體意識;而在各種支配模式中,利用女兒對母親纔有的濃重的“負罪感”加以控制,是母女關係中特有的現象,也是母女之間衝突不斷的原因。

《中國式母女》一書收入了《三聯生活週刊》記者採寫的多個母女故事。這些故事發生在不同年齡階段、不同職業、不同地域的母女之間。

《中國式母女》,肖楚舟 等 著,上海譯文出版社2025年出版

“女性三部曲”的導演楊荔鈉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陷於複雜的母女關係中不能自拔。完成了《春夢》《春潮》和《媽媽!》三部電影的拍攝後,楊荔鈉把生活在老家的媽媽接到身邊,再次回到“媽媽的女兒”的家庭角色中。

家庭角色重新變回女兒後,楊荔鈉發現母親還是原來的那個母親,喜歡用富有控制力的語調說着那些佈滿細小情緒折磨的瑣事。但楊荔鈉不再是從前的楊荔鈉了,她不再跟母親針鋒相對,“我覺得當她看到我也難過起來的時候,就像贏了一樣,那也很好。既然我可以對其他老人很耐心,爲什麼不能同等對待自己的媽媽呢?”一旦採取了“我願意被她打敗”的母女相處策略,楊荔鈉發現,把已經掌握的主導權隱藏起來,能消化掉母女關係中無法扭轉的傷害。

如果說楊荔鈉最後選擇的與母親相處的策略有着很強的中國式或東亞式的母女相處之道,亦即越過山丘後的女兒學會了隱忍,那麼,華裔脫口秀演員梁嬌穎與母親之間展開的那種直接的、硬槓式的對話,以及相處模式,則充滿中西合璧的智慧。

梁嬌穎是這兩年在美國聲名鵲起的喜劇新星,可在她實現夢想的這一路上,始終打壓她的母親並沒有因爲梁嬌穎已經事業有成而改變對她的態度。母親總是不由自主地在梁嬌穎最沮喪的時候不停地攻擊她,抱怨她不該不聽她的勸說嫁給了年長20歲不靠譜的男人,抱怨她離了婚拖着兩個孩子還要讓她這個當媽的離開家鄉、來到人生地不熟的美國幫忙照管孩子,抱怨所有讓她不滿的雞毛蒜皮的小事。在美國跌打滾爬了多年的梁嬌穎已經練就了不被負面情緒帶着走的本事,她的辦法就是用最柔軟的話語強硬地將母親的抱怨頂回去。梁嬌穎知道,只要與母親共同生活在一個屋檐下,她就會一逮着機會就責怪自己,但她決定讓母親在一種假象裏願意與自己一起將爭爭吵吵的母女關係延續下去。這種假象就是,自己正被母親掌控着。

關於母女關係,哥倫比亞作家皮拉爾·金塔納是《中國式母女》諸位接受採訪的嘉賓中說得最鞭辟入裏的那一位。她說:“不得不承認,孩子有能力把我們內心的野獸激發出來。雖然我的孩子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人,但同時,我也沒有對別人像對她那樣生氣過。我最好的和最壞的情緒都來自我的孩子……母親也會犯錯,因爲母親同樣也只是人類,並不完美,也不應該完美,更不應該被要求完美。”母親視角的這番話,以請求諒解的口吻一下子給複雜的難以調和的母女關係鬆了綁。既然母親是不完美的,那麼,主角是母親的母女關係,怎麼可能完美呢?又何必要求其完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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