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匯·獨家專訪|海清:該不慫時我沒慫過
採訪尾聲,我們請海清給昨天的、今天的、明天的自己分別送句話。“媽呀,又搞雞湯!”她脫口而出,旋即問道:“昨天就是24小時之前的昨天嗎?”追問完細節,她收起片刻調皮,“曾經的我挺了不起。我感謝每個節點都選擇得非常棒的自己,該不掉鏈子的時候都沒掉鏈子,該不慫的時候沒慫過”。
沒慫過——這是否一位女演員在個人演藝生涯行到中段時的階段性陳詞,我們很難妄下論斷。但對應她此刻的演藝進行時,倒是恰如其分的。
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週年,海清出現在中國國家話劇院《死無葬身之地》的舞臺上。對於演員海清,這是她與28年前的自己重逢之作,也是在完成了《平原上的摩西》《我本是高山》後與觀衆再見的第一面。
《死無葬身之地》受邀獻演於第二十四屆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時,我們在上音歌劇院的化妝間見到了海清。人們常說,演員過往塑造的角色或多或少會留在表演者的身體裏,海清部分認同。她用一碗湯作比,雞塊、火腿、冬筍、玉米不同食材注入不同滋味,但留下來的、爲人品出來的,又是另一回事,“甚至有些角色對我的影響,不一定是她有多成功,而是或許不成功但能在過程中予我幫助。”
戲劇之重
上海首演當晚,編劇六六也在觀衆席。當年,“六六+海清”五次合作,一起站上過生活流都市劇的風口。到《死無葬身之地》後臺,這些年拜師學中醫的編劇給了演員一個結實擁抱,附贈滿是養生包的花束,“從中醫角度,我真不建議你接這部戲,損耗大。”換到戲劇語境,極致、極端、難以承受之重。
1946年,法國哲學家、作家讓-保羅·薩特寫下《死無葬身之地》,成爲二戰後價值崩塌的焦土裏生髮出的“存在主義”戲劇代表作。1997年,導演査明哲在國內首度排演該劇,至2025年已是第四版。故事裏,五名游擊隊員置身“招供即背叛、沉默即死亡”的絕境,一次次被逼入酷刑與道德的抉擇。呂茜是其中唯一女性,她與戀人讓曾經相愛,但在殘酷現實前,愛情漸漸隱沒;她與弟弟相依爲命,但在目睹弟弟崩潰後,默許同伴掐死15歲的少年;她在刑訊中被侵犯,卻在向死而生中重塑戰鬥者的信念和尊嚴……
“這是個很‘重’的角色,沒有生活化或是可以‘輕鬆’點的時候,背叛、撕裂、凌辱、告別、死亡,一切都在24小時內發生。”1997年,北京電影學院大一新生海清在《死無葬身之地》首演現場完成戲劇的啓蒙。28年過去,有些細節可能被淡忘,但角色的分量、戲劇的分量,在時間裏沉澱了下來。“特別較勁、要命、傷心,一開始我就知道。”海清說。
6月接到邀約,8月開始排演,從排練到演出僅1個月時間,演員做了各種困難準備,譬如臺詞的弦外之音、譬如極端情緒的反覆調動等。卻未知,撲面而來的難題是,她剛進組就摔了。“一個‘大馬趴’,嗖地飛出去。”海清指了指肋骨,“整邊的軟組織都腫了”,深呼吸疼、打噴嚏疼,更遑論調用氣息說臺詞。面對導演查明哲疑慮的目光,演員立了軍令狀:“給我些時間。”整個8月,海清在排練廳紮了根。劇組其他人招呼出去喫飯,她說自己不能離開劇院;大家結伴去看其他戲,她擺擺手“我泥菩薩過江”得先確保自己的呂茜。每天一睜眼,不是唱就是念,時常進入“心流”狀態,兒子在旁直說“媽媽瘋了”。
海清對自己“狠”是名聲在外的。在北影讀大三那年,她得到機會演《雷雨》。一次巡演,女孩發燒到39℃,老師黃磊勸她別上了,海清回:“我夢到蘩漪了,我死也要死在上面。”這段經歷後來成爲學校的一段傳奇。
這股狠勁,在她出道20多年後依然如故。跟身體、跟角色死磕了大半個月後,8月下旬,海清傷情緩解,氣息恢復,表演的底氣有了。但從導演這面“鏡子”的反饋裏,海清覺得,“我還很差點意思”。她準備了一個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記着導演每一次的調整和指導。她還專門找人來側拍自己的表演,再比對導演提示,一次次覆盤。
助她打通角色關卡的還有上一任呂茜的扮演者馮憲珍,海清口中的“最強後援”。兩代演員共享角色靈魂、共享觸摸她內心的曲徑通幽。首演前,海清又一次發消息請教前輩關於呂茜對讓的恨與痛,她生怕自己演單一了。馮憲珍回:“呂茜對讓的恨,更多出於她對自己的恨,向外的與向內的交互。”海清一下子豁然:“這真就是薩特文本闡述的那樣,真相是什麼,是對存在價值的終極確認。得靠一層層往裏剖析,而不是向外發問。”
捋清人物,她以呂茜的口吻給自己寫了封信,文末道:“繼續瞭解你。”
表演之真
許多觀衆對海清的印象,始於20年前那批家庭倫理劇裏的“國民媳婦”。
2006年,導演滕華濤籌備《雙面膠》,編劇六六。黃磊看到了項目,立刻推薦給海清,後者第一眼就被擊中了。劇本開頭一句“胡麗娟一笑,咧着牙齦,一嘴四環素牙”,她想,這不就是我嘛。爲師者黃磊看到了角色和弟子的匹配度,滕華濤則從《玉觀音》的鐘寧身上瞧見了胡麗娟需要的銳利與柔情。“很奇妙,那是我幾乎不用‘演’的角色。”海清回憶,拍了半程後,她給黃磊發消息,“我第一次感覺到角色的種子在心裏發芽、開花,不喫不喝甚至沒有陽光,它都能生長”。
能自主生長的角色當然成了。“事業運”轉起來的海清趕上了家庭倫理劇的黃金年代,也迎來屬於自己的“媳婦時代”。《蝸居》《媳婦的美好時代》《王貴與安娜》《小別離》《小歡喜》《心居》……她在家庭裏周旋,爲房子、孩子焦慮,爲柴米油鹽操心,一個伶牙俐齒的“國民媳婦”把時代變遷裏女性的難題、她們內心的褶皺或微瀾,一一攤開。
熱劇爆款成就海清,卻也漸漸讓她被束縛在“家裏家外”。《心居》之後,她開始有意識地主動踏出家庭的故事框架,到更廣闊的天地尋找真正能勾住自己心魂的角色。她演《紅海行動》的戰地記者,到非洲的飛沙走石裏摸爬滾打。極寒天氣裏,她在中小成本電影《藍色列車》裏演賣麪包的女人,“其實那個角色我沒那麼喜歡,但我覺得導演很有意思,就挺想合作。”海清所說“有意思的導演”是張大磊,電影完成後,他帶着改編自作家雙雪濤同名小說的劇集《平原上的摩西》再次遞來邀請。書中的傅東心是海清過往角色譜系裏完全陌生的一種母親。文藝女青年生活在小鎮,精神世界的存在感遠大於世俗身份,她不再爲了家庭奉獻一生,而是在內心深處沉默走出。
“角色對我有吸引力、創作上有空間,我就接。”海清說,她自認有些任性,不會因爲外界對演員“舒適區”的質疑就輕易動搖自己,“我比較聽從自己內心是否真的想演,哪怕她暫時和我有些距離”。前幾年,她深入甘肅農村,把自己活成農婦的樣貌,在一堆素人裏毫不違和;又輾轉雲南山區,去靠近、理解、詮釋一個偉大靈魂。
在電影《我本是高山》上映後,海清淡出了公衆視野近兩年。這期間,她謝絕過一些工作,“我有些任性”,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她在學着更自洽地看待表演、看待生活。
“這幾年,我做的第一個功課是,學會不去設定一些不切實際的目標。”她拿看書舉例,倘若一天讀100頁的目標有點高,那就先從每天20頁讀起。又好比,如果每天四五點起牀不切實際,那就先從早睡做起,每晚10點前入睡,那麼第二天就能伴着日出、鳥語在六點起牀。“我慢慢活成自己喜歡的樣子。”海清說,那是一種長時間的平和與寧靜,以及保持內心專注、屏蔽雜音的能力。
國話的這版《死無葬身之地》有個極具衝擊力的設計:轉場間隙、劇場黑燈時,總有一臺射燈投向觀衆席,甚至從一個個觀衆臉上掃過,讓觀衆也如同劇中被俘的游擊隊員那樣,感受到如同監獄探照燈般的巡視和監控。於觀者,沉浸感、對話感極強;於演員,與臺下“同行者”身在同一場域,近到可以同呼吸。
與觀衆無限靠近,海清很清楚,被評價是表演者的宿命。“如果我說全都在意,那是騙人的;我要說全部不在乎,那也是騙人的。”網絡以摧枯拉朽之勢席捲而來,她告訴自己,得在衆聲喧譁裏找到表演之真,“觀衆是面鏡子,但不是能照見360°的鏡子的全部。有時候,能看到你後背的鏡子是時間。作爲演員,我希望一部戲能照耀他們,如此而已”。
海清想起小時候,她在南京的影院裏看卓別林的電影,一眼就迷上了。後來電視裏放,她也目不轉睛。看着看着,會忽然流下淚來,“我小的時候不知道,後來慢慢懂了大師藏在藝術後的悲憫——人生近看是悲劇,遠看是喜劇,用笑來對抗生活的悲劇”。
海清視卓別林爲事業上第一位偶像,明天,也就是未來,她說希望自己更善良一點、更爲別人考慮一點。至於“別人”的範疇,她說“是除我以外的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