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育人生|夢想“成爲下一個丁俊暉”的檯球少年,與他們的領路人李建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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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東莞東城區文化創意產業園33小鎮,李建兵檯球學院的門面算不上起眼,比起這條路邊多數檯球俱樂部,都顯得平平無奇。推開大門,裏面藏着截然不同的場景——一羣稚氣未脫的孩子,正緊盯檯面上的白球;一旁的教練在本子上認真記錄每個孩子的成績。

這些專注的身影背後的玻璃櫃裏,整齊陳列着各式獎盃與金牌,無聲訴說着這裏的榮光。對於這羣少年而言,李建兵檯球學院是自己檯球生涯的起點,是承載夢想的舞臺。

李建兵悉心指導小隊員(視覺中國)

這家檯球學院已走過18年,創始人李建兵是前斯諾克職業選手,也是旅英逐夢的中國先驅球員。彼時匆忙結束的英倫之旅,未走完的職業巡迴賽夢想,如今以另一種方式延續——他把希望寄託在新一代身上,自己球員時代在英倫賽場上留下的遺憾,化作薪火,在時光裏慢慢燎原。

“成爲下一個丁俊暉”,少年們共赴同一個夢想

每天早晨8點半,李建兵檯球學院就被清脆的撞球聲喚醒。這裏的訓練開始了,日復一日,始終如一。

28名斯諾克與17名中式檯球學員依水平劃分爲初級、中級、高級三個梯隊。五名教練根據每個孩子的特點,定製當日專屬訓練內容。孩子們每天要堅持8至10小時訓練,揮杆超過千次。在這裏,少年們重複着丁俊暉當年的生活與訓練模式。球桌旁的座位上,來自全國各地的家長靜靜守候着,他們帶着孩子奔赴東莞,只爲圓“成爲下一個丁俊暉”的職業檯球夢。

上午訓練開始前,陳真早早來到學院。熟練地支起手機支架,鏡頭對準球檯——那是兒子陳一鳴即將開始訓練的地方。這位來自湖北孝感的13歲少年,接觸斯諾克纔不到兩年。

爲了幫兒子“探路”,陳真去年初一頭扎進陌生的領域——在上海盤下一家球房。“開家球房,總能摸清門道、攢點資源吧?”他不懂行業規則,也沒任何人脈,這是唯一能幫到兒子的方法。可一邊要關注球房運營,一邊要牽掛在東莞訓練的兒子,兩端拉扯的疲憊讓他在半年後就轉讓了球房。去年9月,陳真在東莞租下一間月租幾百元的小單間,開啓“全職陪練”模式。

2019年李建兵檯球學院,當時白雨露(右)還是一名小隊員(視覺中國)

陳真的目光幾乎沒離開過兒子:白天盯着訓練節奏,怕他偷懶;晚上守着作息表,嚴格控制手機使用時間;怕他被外界干擾帶偏,更怕日復一日的枯燥揮杆,磨掉那份最初的熱愛。數天前,陳一鳴的媽媽也從老家趕來,一家人在小小的出租屋裏湊齊了。媽媽對兒子的要求總是很簡單:“我只希望兒子能快樂長大。”而父親卻說:“我付出了這麼多,當然要有收穫。希望以後他能拿個排名賽冠軍。”

這樣枯燥的陪訓生活,潘俊傑已堅持了近三年。他的兒子潘奕銘來自江蘇宜興,小學就讀於丁俊暉的母校宜興城北小學,在校園檯球氛圍的感染下,“我想專職打檯球”的念頭在潘奕銘心中生根。然而,彼時全國“像樣”的斯諾克學院不過四五家,更讓潘俊傑糾結的是“兒子起步晚”——同齡好苗子早在八九歲就開始練球,潘奕銘則帶着明顯的“年齡劣勢”。

即便如此,2019年潘俊傑咬牙爲13歲的兒子辦理休學,從宜興南下東莞,送入李建兵檯球學院。2023年,他乾脆關掉經營多年的紫砂壺工作室,此後生活只剩兩件事:盯着潘奕銘訓練,“一看到鬆懈就提醒,怕他掉鏈子”;閒下來時和其他家長聊天,他自嘲“把自己徹底廢了,眼裏只剩孩子的球檯”。今年,潘奕銘斬獲2025年IBSF世青賽U21組亞軍,這份成績讓堅持有了迴響。

江俊媽媽正準備午餐,她跟隨兒子來到檯球學院,擔任廚師(視覺中國)

11時半,上午的訓練即將收尾,剛剛做完學院午餐的江俊媽媽金九妹走進球房。她常和潘俊傑站在角落閒聊,話題總繞不開孩子——潘奕銘一直把江俊當作目標,這個在18歲時就打進世界職業巡迴賽的師兄,是學院不少孩子心裏的“標杆”。2018年江俊來到李建兵檯球學院時,金九妹的生活軌跡隨之改變。爲了照顧兒子飲食起居,以前“連自己的飯都懶得做”的她乾脆跟着兒子成了專職廚師。

如今江俊已遠在英國打球,金九妹卻沒離開,依舊守在學院宿舍,每天在廚房忙前忙後,只是飯桌上少了最熟悉的身影。母子倆難得見面,每次兒子回來也只有短短數天。最讓她揪心的是聽說兒子的體重從140斤掉到120斤——遠在異國,沒人照料飲食,母親的心總懸着。上個月15日,得知兒子打完比賽下車時被出租車碰到腳,金九妹的心中又多了一份心疼。

從街邊賽打出道的草根選手,留下未竟之夢

從僅練球兩年的陳一鳴、望見到職業曙光的潘奕銘,到已在巡迴賽摸爬滾打兩年的江俊,他們懷揣着共同的目標:在職業斯諾克界闖出名堂。而這份執着正是學院創始人李建兵未竟的夢想。

李建兵曾經也是一位爲斯諾克拼盡全力的追夢少年。上世紀70年代,他出生於湖北的普通家庭,8歲時家住在華中師範大學後門,而就讀的小學在大學前門附近——每天往返學校,經過家邊的城中村,那裏家家戶戶的一樓街邊都擺着球檯,這也成了其檯球夢的啓蒙之地。

1992年,15歲的李建兵做出“叛逆”的決定:揣着靠贏得街邊比賽攢下的幾百塊錢,獨自坐火車北上北京,只因聽人說“北京的斯諾克水平全國最高”。李建兵在北京一家檯球俱樂部做起服務生,每天擺球六小時,只爲換取免費練球的機會。但他漸漸發現,廣東纔是中國斯諾克的重鎮,於是兩年後毅然南下,在更肥沃的土壤中追求夢想。

李建兵曾是繼郭華後第二位斬獲世界職業巡迴賽參賽資格的中國選手(視覺中國)

年少時的李建兵,曾立下三個清晰的職業目標:“第一要打全國比賽;第二要打進決賽——能不能成名取決於電視轉播,只有決賽纔有轉播;第三要闖進世界職業巡迴賽。”1995年,他成功躋身全國斯諾克錦標賽決賽,更在決賽中打出中國選手在電視轉播比賽中的首次單杆過百。比賽片段經廣東臺轉播,後被中央臺多次重播,李建兵一度風光無限。

1998年世臺聯舉辦的亞洲職業斯諾克選拔賽,成爲李建兵衝擊職業斯諾克夢想的關鍵一戰。“當時選拔賽共設三站、每站四個名額,一共12個轉職業名額。”李建兵至今仍清晰記得那些細節——三站比賽先後在中國、泰國、巴基斯坦舉行,泰國站僅爲泰國選手參加,其他兩站亞洲選手均可參加。在首站廣州站中,他與傅家俊一同突圍晉級,成爲繼郭華後第二位斬獲世界職業巡迴賽資格的中國選手。

通往英倫之路比想象中艱難。世臺聯承諾給每位晉級者一年1400英鎊的補助,但這筆錢需到英國後待滿規定時間後才能領取,赴英路費必須自行解決。無奈之下,李建兵靠東莞與北京朋友的私人贊助才踏上赴英的航班。

在英國,他住進朴茨茅斯大學的學生公寓,四個人擠在一套公寓內,每人房租一週110英鎊。沒有工作簽證,他不能打工賺錢,練球還需自費。當地俱樂部每小時收費兩三英鎊,爲了省錢,他每天只能練兩小時,其餘時間在俱樂部蹭會員的球檯切磋,或者“在街頭閒逛打發時間”。

李建兵認爲,自己就像試金石,爲後來者鋪路(文匯報 吳雨倫)

語言障礙令李建兵舉步維艱。那時沒有智能手機,也沒有翻譯器,日常溝通都成了問題。賽場上的差距更讓他清醒:自己的進攻能力在國內屬於頂尖,但到了職業賽場,防守短板、線路計算能力不足被無限放大——他只能打順風球,一旦陷入逆風局便難以招架。李建兵沒能獲得任何獎金,經濟壓力越來越大。

經濟窘迫與訓練不繫統讓李建兵逐漸意識到,有些夢想,或許要先按下暫停鍵。在英國度過半年後,李建兵終究沒能撐下去,次年2月回國。“通過這次經歷看到了外面的世界,見識到了世界斯諾克的頂尖水平,摸清了斯諾克運動的規律,也意識到了差距——這就是最大的收穫。”

令李建兵倍感沮喪的是當時自己無法找到縮短差距的方法,更明白這種差距絕非短時間內能彌補,“反而讓我有種灰心的感覺。不是我們不勤奮,只是就算再勤奮,也很難在一兩年內追上這麼大的差距。”

時光終會沉澱遺憾,也會重塑對過往的認知。27年後再提起那段日子,李建兵的眼裏仍會泛起光:“我們就像試金石,從幾代球員的摸索中,爲後來者鋪出了一條更清晰的路。”他的語氣中沒有遺憾的苦澀,反而滿是珍視:“那個地方還是很美好的。我們今天擁有的一切,都源於當初選擇了這個項目,源於自己的熱愛。那是斯諾克的殿堂,能去一次其實已經圓夢。”

把下一代送往斯諾克世界的金字塔尖

兒時的趙劍波(右)和江俊(視覺中國)

這場短暫的英倫之旅讓李建兵看清了中國斯諾克與世界頂尖水平的差距,更讓他萌發了創立檯球學院的念頭:“做運動員時,我們已經走到了中國斯諾克的頂尖行列,但繼續打下去,也很難達到更高的成就。只有轉型做教練員,才能把下一代送往世界金字塔尖。”

2007年,得知東莞一家檯球俱樂部要轉讓,李建兵東拼西借湊出10萬元,踏上了創業路。爲節約開支,小到椅子、照明燈具,大到檯球桌,都是二手的。最初,學院既要教學也要對外營業——一部分球檯對散客開放,玻璃房內的球桌才留給學員訓練。李建兵直言:“那時候,先活下去纔是首要的。”直到學員漸漸多了起來,他才停掉對外營業的業務,將整片場地完全留給了檯球少年。

從東莞大朗鎮起步,輾轉五個地方,李建兵終於在33小鎮有了一家完全屬於自己的檯球學院。學院後方的樓裏,李建兵租下三樓整層,兩間是飄着煙火氣的食堂,其餘是四人間宿舍,學院大部分學員都在此住宿。這裏實行嚴格的寄宿制度:每晚10點準時熄燈,未成年學員的手機會統一收起,杜絕熬夜分心。

斯諾克少年們在食堂用餐,這裏實行嚴格的寄宿制度(視覺中國)

即使家離學院只有10多分鐘車程,李建兵一週四天住在宿舍,另兩位教練也和他一樣駐守在此,只爲近距離監督孩子們的作息,讓家長更放心。在這方天地裏,李建兵身兼數職:是學院創始人,也是教練,更是事事操心的“父親”。晚飯後,他的手機響起一陣清脆的電話鈴聲,是一名小學員的“告狀”電話,“小孩子的事情,我都已經習慣了”。

訓練中,李建兵是不折不扣的嚴師。女子斯諾克世界冠軍白雨露記得,小時候長時間練球難免心生懈怠,爲此常被師父罰站;江俊也直言,李建兵的嚴格貫穿訓練全程,容不得半點馬虎。但兩人都認爲:“沒有李教練當年的嚴格要求,就沒有我們的今天。”

這份嚴格之外,更多的是他的親力親爲與暖心關懷:晚上9點,檯球房裏還經常能看到他忙碌的身影;學員因連續失誤垂頭喪氣時,他會立刻拿起球杆親自示範;遇到經濟條件有限的家庭,他總會主動減免部分費用,掃清小球員成長路上的現實阻礙。

讓李建兵揪心的是學院創立的頭七年遲遲沒出成績,雖然學員們都練得很刻苦。但他依然堅信人才培養是循序漸進的過程:“培養運動員至少需要三五年週期。我們當年走了不少彎路,現在能幫他們少走一些,只要遵循運動規律堅持下去,時間自然會給出答案。”

學員們在電視機前觀看師兄師姐的比賽(文匯報 吳雨倫)

“我的目標就是打造中國斯諾克未來的球星,但最初我也不確定,自己的教學是否貼合未來斯諾克的發展邏輯。”李建兵坦言,“但我試着把對這項運動的理解與教育理念融合,直到學員們陸續出了些成績,這份信念纔會更爲堅定。”

斯諾克的成材率僅有2%到3%,哪怕學院只有一個孩子脫穎而出,李建兵的堅持就有意義——2017年,徐思成爲首位踏上巡迴賽的學院學員,如今已在謝菲爾德紮根安家;此後,學院又陸續培育出江俊、趙劍波、常冰玉、白雨露、藍裕豪等多名職業選手。

2019年IBSF世青賽是最好的證明,李建兵的三名弟子——趙劍波、江俊、白雨露,分別拿下U21、U18和女子組別冠軍。這是歷史上第一次來自同一家俱樂部的同一國家選手包攬世青賽這三項冠軍。憑藉深耕青訓的資歷和成績,李建兵贏得了行業的認可:2016年起,他擔任中國檯球協會青少年發展委員會委員;2018年起,成爲中國檯球協會國家隊教練。

最讓李建兵驕傲的弟子是白雨露,她是唯一在斯諾克賽場堅持至今的學院女學員——白雨露不僅兩奪女子斯諾克世錦賽冠軍,更已赴英國征戰職業巡迴賽,獲得與男子職業球員同場競技的機會。

白雨露奪得今年世運會女子斯諾克6紅球冠軍(視覺中國)

2024年白雨露奪得世錦賽冠軍後,李建兵的腦海中浮現出11年前白雨露第一次走進檯球學院的模樣:“我們朝着這個目標努力了近10年,如今終於實現了這個目標。”而對於未來十年,李建兵也有了清晰的規劃:“我希望能帶出更多打入職業巡迴賽的球員,也希望我們的球員能拿一個排名賽冠軍。”

採訪期間恰逢白雨露回國參賽,趁賽事間隙,她回到學院訓練。不時有師弟師妹圍上前向白雨露請教,她總是耐心地拿起球杆,一遍遍示範姿勢、拆解線路。李建兵站在一旁,雙手抱在胸前,眼神中滿是欣慰。

18年前那間擺着幾張二手球檯、毫不起眼的檯球房,如今已成爲中國檯球青訓的重鎮。這裏承載着李建兵未竟的職業夢想,更孕育着中國檯球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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