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豬腳圈的少年丨文匯筆會
圖自:CCTV《回家喫飯》
一
與年老的父母在餐桌上,偶爾因爲某個細節而聊起老家一些故人舊事,或者一個細節乃至一點印象。每當聊到這些,沉睡已久的童年/少年零星記憶,往往瞬間被喚起。
比如,前幾天聊起煎炸食物時用的油。
我於是提到,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那個從一年級到初三一直有緣同班的同學阿凱,每天六點多就蹲坐在老供銷社牆角,在一個簡易的燒炭陶爐上,支一口灌了三分之二黑乎乎難以辨出什麼油的鐵鍋,鐵鍋最外圈邊沿,朝裏搭了三分之二圈鐵絲架,活像建在油鍋上的吊腳樓。
少年阿凱通常背靠供銷社那面斑駁的老牆,坐在自帶的老式小木凳上,小木凳前面兩腳中間的安全地帶,會擺一隻竹編小籃兜,扁平,敞口,上邊有竹編圓弧形提手。再往前,便是放置在爐上的油鍋了。
既是燒炭的爐,那麼,小木凳的一側往往還放着一隻裝木炭的編織袋。而另一側,則必然是另一張小木凳,上面放着一個大的紅色塑料盆,盛滿了早已經攪拌好的乳白色黏糊狀東西。
若是冬日早晨,太陽還在迷糊,天色未明之際,供銷社周圍的村集村道上還鮮有人影,阿凱就已經在他母親的協助下襬好小攤,在簡易的工位上就坐,點火,燒炭,熱鍋,開始他在於晨的一日之計。
二
他的簡易小攤,只製作和售賣一種食物。
一種油炸食品,老家人叫它“豬腳圈”的。圓狀,扁平,“圈”在潮汕話裏意爲圓周邊沿,大概因爲其大小與形狀如橫切豬腳片,而豬腳又是衆人異常喜愛的一種食物。不過它有點小貴,普通人家難得經常喫到,因此便轉名移情到這種便宜的食物上來。它通常由麪粉和水,加鹽和五香粉,再加豌豆粒、芋頭絲、一點肥肉丁,以及涼薯丁(涼薯比馬蹄便宜,而口感相似,常作爲馬蹄的平替),攪拌而成糊狀物,盛在大盆裏備用。
豬腳圈小攤講究的是現場製作,鮮炸現賣,放涼了影響口感。攤主先將炭火燒紅,油鍋一熱,便左手執一鐵製長柄圓餅狀模具,伸入食料盆裏,舀出一勺,右手拿一雙竹製長腳筷子,快速將圓餅勺中食料抹平,再將其浸入油鍋中。復又拿起另一柄鐵勺,重複同樣操作。
鐵勺下鍋,尾端浸沒在熱油裏,靜待兩分鐘不到,便有扁扁的小圓餅脫離鐵勺,浮上來,四周冒着油泡,在油麪上翻滾。有時會自動翻身,有時得用長筷子手動翻面。等炸到兩面變赤,阿凱便將它夾住,撈起,按順序豎放在鍋沿上的鏤空鐵絲架上,滴去附在上面的油。
這個時候,哪怕你離得老遠,香氣也會想着法子,無師自通地鑽到你的鼻子裏,引誘着你尋味而近。當你的目光觸到一圈捱得密密麻麻——如同待檢閱的士兵般——泛着油光和赤金光澤的閃閃豬腳圈時,你的眼睛和注意力會如磁鐵般被牢牢吸住,也許你會邁不開步,乾脆駐足欣賞一下少年攤主眼疾手快有條不紊的表演。在活色生香的美食引誘下,掏出零錢,對攤主說:
“給我來四個!”
他聞聲便會停下手裏的活,麻利地抽出一張舊作業紙(後來升級成透明的塑料小袋),用長筷子夾出剛炸好的豬腳圈,抬頭,咧嘴一笑,用手裏託着遞給你,另一隻手同時接過你遞來的零鈔,丟到身下的小竹籃裏。
你接過來,打開一看,飄香燙手,排列整齊。
三
豬腳圈在我們潮汕老家,其實只是當作早上送稀飯的普通佐菜,售價從一開始的五分錢一個,慢慢漲到每個一角錢。村人清早趕集,買好了菜,有的順手買幾塊豬腳圈,回到家裏還是熱熱的,一口咬下去,又香又酥,嘴邊一圈油。再吸上一口滾燙的白粥,三下五除二就解決了早餐。抹抹嘴,我就可以背起書包去上學了。
而阿凱,每天總要守着他的豬腳圈小攤,邊做邊賣,既掌勺又收銀。待到上課時間所剩無幾,他這才起身,接過母親遞來的書包,一路小跑兩百米,經常在上課鈴聲中,衝進教室,氣喘吁吁地坐下來。
風雨無阻。
他那鍋油,我猜應該從沒換過。做小本生意的,沒有誰捨得倒掉這麼一大鍋油。最多看着油變少,就添加一點點罷了。
我記得他從五年級就開始成爲豬腳圈攤主,起碼一直幹到初中畢業。尤其是確信他幹這個好幾年。因爲我腦海裏,總浮現每日學前時光,東邊照過來斜斜的陽光,打在他身後部分脫落的老舊牆面上,打在全神貫注忙活的瘦弱少年的頭髮上、臉上和身上,以及他面對顧客習慣性擠出來的笑臉上。
阿凱的豬腳圈小攤,是我上小學的必經之路。倘若時間充裕,偶爾會在小攤前停下,看他製作和售賣豬腳圈,看他收銀找零,自己便也彷彿參與其中。沒有顧客時,有時也聊上幾句。
我也是他的主顧之一,經常拿着父母給的零錢,在他的專屬小攤上,買豬腳圈回家當早餐佐菜。不過,許多年過去,此刻餐桌上,在老家生活過半個多世紀的父親和母親,卻已經對阿凱曾經多年在村集上擺攤賣豬腳圈這樁事,毫無半點印象了。
看來記憶,真的是很玄很奇妙的東西。
2025年5月28日於廣州暨南大學
來源丨文匯筆會
作者丨黃勇
編輯丨蔣竹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