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歲,一支筆,寫柴米油鹽,也寫一個時代
《我戀禾穀》是一本根據真實事件創作的短篇小說集,作者爲小紅書上68歲纔開始寫作的“銀髮博主”玉珍。一個退休的老太太,當過中小學教師,當過基層公務員。拙筆一支,寫柴米油鹽醬醋茶,也寫一個時代。
作爲歲月的親歷者,當她回頭望去,這片土地曾經的樸素與不易愈發清晰——那些共同走過的日子,那些在歲月中沉澱下來的故事,還有那些生長又歸去的生命,都成爲心中揮之不去的印記。
如她在給讀者的手寫信中寫道的:“說到底,我的寫作,只是爲了填充晚年的孤獨,打撈沉沒的過去,爲老去的靈魂尋一處寧靜的港灣。我寫,是因爲我想寫——它讓我覺得自己還活着、還有溫度、還能感受、還能記錄。”
本篇推送文章來自本書的推薦序。
二〇二三年,我隨母親回到家鄉,給爺爺下葬。這一年,村子裏走了很多老人。幾乎每個清晨,天矇矇亮時,窗外都會傳來悽悽哀哀的樂聲。那段時間,我常常路過河流的衍支,走到遍佈土堆與墓碑的草垛旁,看上漲的河水與焚燒過的金元寶殘屑混雜成一團,又被人踩進泥土。每當這時,我總會想起三毛在書裏寫過的,她說自己愛去墓地散步,因爲墓地並不讓她感到恐懼。坐在墓碑旁看書時,她會收穫一種平靜。時隔數年,我終於開始理解三毛所說的“平靜”是什麼。
墓地與寺廟是如此相似的產物。人在面對神明與亡靈時,總是意外地誠實。因爲人站在墓碑前時,就像站在神像前,只會看見自己最想看見的東西。祈求,是看見當下最渴望的願望;懷念,是回憶逝去的人曾與自己相關的部分記憶,無論好壞。可我始終困惑一件事,爲什麼我們總是在一個人離去之後,才願意修建肅穆的石碑,構造豐厚的回憶,卻極少討論他是如何一步步走向死亡的?
在漫長的文明進程中,人類學會了避諱死亡,也學會了粉飾老去。現代社會往往將老年視爲一種“疾病”,甚至將步入老年這件事本身視爲恥辱。在當下的敘事裏,我們慣性地追求青春與高效,衰老和死亡則意味着一種反方向的趨勢,令人恐懼與厭惡。
我們習慣書寫童年、青春、奮鬥,卻極少記錄老年。一個人是如何老去的?他是如何在漫漫的時光長河中,鬆開自己曾執拗不放的慾望與關係的?當他步入晚年,開始進入人生最後的四分之一樂章時,他應該如何看待他來時的路,又會如何應對死亡的恐懼?人的一生是如此漫長而遼闊,但我們卻習慣把目光停留在事物的開始,而非結束。
寫這篇文章的過程裏,我常常會想起大象。大象在死亡到來以前,往往會獨自前往熟悉的象冢,安靜地臥倒,等待生命終結的時刻。像是帶着與生俱來的、莊嚴的本能,完成生命的最後一程。那麼人類呢?我們是否也有一個象冢般的去處?一個能讓人不必逞強、羞恥、恐懼的,悄然靠近死亡的地方?或許,這個“去處”並不限於地域,而源於內心的安定。當一個人願意不加掩飾地書寫她老去的日常,身體的衰微,與她從容地回望過去一生的苦痛和榮光,以及與所愛之人的一一告別時,這樣的文字,會讓後來的“我們”在應對倉皇的未知時,感到一種從容與安定。因爲她爲我們提供了一種範式,一個清晰的模板。
我在閱讀玉珍書寫的這本“回憶錄”時,常常會感到一種莫大的安定感。就像一位提燈前來的老者,正在試圖爲我們指明一個可能的方向。她生於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屬羊,是春天的羊。沒有文學功底,無寫作訓練,也不以作家自居。拙筆一支,記錄柴米油鹽、兒女鄉親。就像一個躬身持燈的人,默默地、緩慢地,將我們極少凝視的那部分人生——過往鄉村的氣候,老年的情感,逐漸衰老的身體,不可避免走向渙散的親情與消逝的一切,一一撫過。
我看見了一位女性親手書寫、打造的“象冢”。書的最後一章,她寫父親的離世。寫一個老人在夏至的蟬鳴中安詳地閉眼,寫雨水如何隨着時間侵入父親與她的生活。寫父親每一年爲她撐傘送行,送到村口,送到門前,再送到屋裏,最後只能隔着窗子目送她離開。
一個父親送女兒的距離,在一次又一次的雨季中被反覆丈量。她寫:“如今我已到了古稀之年,走過了許多場大雨。可每當雨水落下時,我還是會想起家鄉的雨季……
這些潮溼的碎片裏,藏着我所有兒時的祕密和一去不回的年少時光。”她也知道,終有一日,她將踏着父母的足跡,在某個雨後的黃昏與他們重逢。但在此之前,她依然願意坐在街角小店門前,等一場醞釀半生的雨。等燕子再次掠過水麪。等那隻瘸腿的鳥重新飛來,等舊時的歌謠再次響起。
日暮沉沉,仍有人提燈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