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必須把過去的生活破壞掉,才能在廢墟上重建一種真實
《佔有》,蔣方舟 著,新經典|文匯出版社出版
成年後催婚催育的壓力;職場中,拼盡全力才能取得與男性同等的上桌權;兩性關係裏主動讓渡自己後的被改變、被蠶食;對自己的天賦輕易否定與捨棄,被社會規訓,不知道自我應該、可以是什麼樣的……女性所面臨的困境是如此相似與普遍,而你要相信,能陪你走下去的始終只有你自己——那個“愛你,想要你贏,蓬勃,快樂”的自己。
“我開始寫這部小說是因爲我想不清楚人生莫名的失敗感。小說寫完的時候,我發現我終於走向了我自己,走向了我逃避多年的虛榮和軟弱,還有恥感。”——蔣方舟
蔣方舟
>>內文選讀:
讓時代穿過我(後記)
這本小說最初構思時和現在的樣子完全不同。
最早的緣起,是我在30歲出頭時,經歷着對生育的恐懼。那時候身邊的女性長輩總勸我生孩子,我一直是個(表面上)乖順的人,又確實下不了“不婚不育保平安” 的決心,所以總是含混過去,但內心怕得要死。
長輩看出我的猶豫,說:“別想那麼多,稀裏糊塗生了就好了,大家都是這樣過來的。”
可我無法稀裏糊塗,我要弄明白。當想不清楚一件事,書寫是最好的深入問題的方式。潛進我的恐懼,我才發現,原來我不信任自己的生活經驗。我內心那種多年以來隱隱約約的失敗感變得可見而洶湧:我可能活錯了。
面對事業、兩性、親情、時代、自我,我可能都錯了。
如果我自己都活錯了,我怎麼去引導我的下一代?如果我錯了,錯誤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我一邊書寫,一邊沿着回憶溯溪而上,試圖找到某個可以逆轉人生的關鍵節點。我發現要理解此刻的我,須得理解我的母親在我童年時的作用,而要理解她,須得理解她的母親。不知不覺,我竟然一路走到了我母親的童年。
小說的順序可以分爲文學的世界、現實的世界、男人的世界、女人的世界,這是我進入世界的順序。
我最早關於世界的理解全部來自文學,在文學的溫室裏生活了十幾年。直到去外地上了高中,才第一次意識到階層的差距:原來人和人是不一樣的,即便是在教室食堂宿舍看起來一樣的少男少女,未來也會過着截然不同的人生。文學世界那種“貧窮即高貴”“自由價更高”的天真,在我成年時轟然倒塌。
到了我大學畢業,進入公共媒體領域,發現那是一個由男性主導的世界,我得在其中尋求生存之道。在很多場合,我作爲“年輕女性的視角”來提供一種多樣性,功能類似於好萊塢大片裏主角的少數族裔好友,當時我並沒有意識到其中的異樣,只是想如何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到了30歲,我才覺得自己終於進入一個女人的世界,我終於看懂女性創作者到底在表達什麼。當我進入她們的世界,我不用去思考一個被認可的“年輕女性”是什麼樣的,而只用想:我是誰?我想成爲什麼樣的人?
在這些女性創作中,我很喜歡的是夏洛蒂·勃朗特的《簡·愛》,並且認爲這部作品被很大程度地誤解了。它現在通常被認爲是一部愛情小說——簡不卑不亢麻雀變鳳凰,但我不這樣想。簡在遇到富有已婚的羅切斯特先生時那種複雜的自卑與恐懼,可一點都不甜。我把它看作是第一部女性成長小說,作者和主角齊頭並進地成長。小說最初的標題是《簡·愛:一部自傳》,而我這部小說如果有副標題,應該是“一部虛構的自傳”。
小說的女主角是我也不是我。
姜諾亞和我一樣,都在不到七歲時,在母親的“誘騙”下開始寫作,在紙媒時代、古典互聯網時代、新媒體時代都是公衆人物。她的性格也從我身上借取:敏感驕傲,也有虛榮軟弱的一面。而她和我最大的不同,就是她在成年之後就放棄了寫作。這是我一直難以釋懷的自我想象。因爲我在18歲那一年和我媽爆發了劇烈的爭吵,我認爲我的人生都被她替我決定寫作這件事毀了,我很想放棄寫作,叛離她,所以我上大學時有意選擇了新聞而非中文。但寫作的慣性終究還是太大,我又一口氣寫到了現在。
如果我成年後不再寫作了,人生會怎麼樣?寫作是“人同時身在兩處”的奢侈。我也認識很多和我一樣年少時有着強烈而明確興趣的人,在長大成人後就因爲各種原因放棄了,走進了更被主流認可的人生——“你們都到生活裏去了,生活里人口衆多。”(顧城)所以我讓我的女主角決絕地在18歲時與我,與寫作分道揚鑣。
她會遇到什麼?我沒有任何預設和安排,讓她在前面活,我在後面看,不做任何干涉,然後,我眼睜睜看着她被吞噬。
吞噬還是佔有?後者恐怕更精確。
“佔有”在小說中有着幾層含義。最顯性的當然是她的母女關係。在她小時候,她認爲是母親用自己未實現的人生理想在綁架和侵佔她的人生,後來,她才意識到是自己佔有了母親的生命。母親想讓女兒獨立成長,可一直無法放開手中的風箏線,母女倆始終與心底的“佔有慾”對抗。小說裏關於林愛竹生下姜諾亞之前的人生,部分情節來自我母親的自傳小說《永不原諒》,我看了那本書才理解了她,也明白了我自己。
第二重含義,則是女主角經歷的兩性關係。小說中的兩性關係雖然是虛構的,但是主角的情感態度卻有我的影子。我在年輕的時候,經常抱怨每一任男友對我管得太多,他們都有問題,直到我有一次看小說,裏面有一句:“人們插手你的事也是因爲你喜歡這樣……你渴望被人插手。你就像真空,吸引着別人的干預。”(艾麗絲·默多克)我醍醐灌頂,原來本質是源於我的不自信,我不相信自己能全然獨立地應對這個世界,所以主動讓渡自己。女主角就這樣一點點地被她的男友改變和蠶食。
還有一重更隱祕的佔有關係,則存在於主角和時代。
十幾年前,我曾在我的新書發佈會上,講我看過的一個“恐怖故事”,關於雪地上的阿拉斯加犬,因爲缺乏座標,它們經常轉了180度的方向還不自知。這就像是人以爲依循着天性和本色前行,其實早已被時代悄然改變了路徑,在被時代拋在荒郊野嶺時回身,卻發現早已找不到來時的路。
女主角從20歲到30歲的過程,就是在逐漸感受這種迷失與失重。她在時代浪潮下,讓才能聽命於消費社會,讓敘事變成“賣故事”,人生也逐漸變成一種商品,服從於商業規則和流量密碼。有傳頌千年的詩歌,可是沒有永垂不朽的消費品,當女主角被從大衆媒體的貨架拿下來的一刻,她發現自己的性格被“人設”取代,她的自我認識是外界決定的,她已經不知道自我應該、可以是什麼樣的。
我在女主角身後,急得團團轉卻無法施以援手,只能等她自己覺悟。我最大的痛苦,是目睹她對自己天賦的輕易否定與捨棄。在小說裏,還在上高中的她說最討厭看“人被錯誤地用掉”,上語文課講到某某詩人“投筆從戎”都會難過,可她自己不也是任由自己被錯誤地用掉了嗎?
我每每看作家傳記,總會感慨相較於男性創作者,女性創作者發展和保衛天賦的過程真是驚心動魄,她們的天賦是多麼容易被剝奪,被家庭、被誤解、被污名、被外界審視、被自我懷疑,甚至被愛——我對母親的需要就讓她無法自由地發展自己的天賦。
當女主角最終帶着不自信,怯怯地試圖回到寫作上,我簡直鬆了一口氣:呼!繞了好大一圈!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
在她30歲,與我的真實人生重疊的一刻,她和我才同時意識到寫作究竟意味着什麼,它是無邊無際海面上的浮標,你只要順着潛下去,就可以尋找到深海沉船一樣的真實自我。
可在現實層面上,寫作的確已經逐漸失去了光環和朝氣。我這幾年看到很多行業座談,作家們總被問到:“你覺得作家會被AI取代嗎?”作家們或嗤之以鼻,或哈哈打趣。
在我看來,最大的危機當然不在技術,而在人心。寫作與閱讀要求的耐心、投入、對人性灰度的容忍,是眼下這個時代正在迅速消解的能力。那麼,作家該怎麼辦?作家應該怎樣處理和時代之間的關係?
擁抱這個時代?那太諂媚,而且太多人是專業的“時代擁抱者”。我年輕時篤信“要在自己身上克服這個時代”,但現在看,也並不適合當下的我。“都是時代的錯”“文學、藝術、媒體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這話被說得太多了,話一說多分量就被稀釋。對時代克服也好,抗拒也罷,到了最後,往往只剩下一個蜷縮的堅硬姿態,覺得美好的仗已經打完了,話也不想說了,世界簡直不配和自己交涉。
那麼,創作怎麼辦?
這個問題困擾我許久,直到有一天,我和朋友聊到杜拉斯和導演許鞍華早年的創作,他有句話形容她們,點醒了我——“讓時代穿過我。”所謂自我,只是時代流經的容器。
有一個我已經被問到噁心的問題:“少年成名是好是壞?”我在每個年齡段回答都不同,此刻,我的回答是:當然是好事,因爲時代更早且更透徹地穿過了我。我更早進入一個成年人的世界,目睹和親歷了種種變化,許多當時只道是尋常的事,現在回看,意義才凸顯。
我過去以爲要反映時代精神,必須去寫波譎雲詭的大事件和重要時刻,現在我意識到,任何個人經歷都會帶着時代印記,人每一個手印腳印都藏着時代的作用力,你只需要身心都鬆懈下來,去感受,去分辨。
對此,博爾赫斯說得比我準確、浪漫得多:“世紀更迭,可所有事件都發生在當下:數不清的人在空中、大地上和海洋裏,所有事實上經過的東西都在經過我。”
當這本小說完成之後,我並沒有獲得什麼明確的答案,或者頓悟式的啓示,但卻彷彿從一個糾纏不清的夢裏醒來,之前模糊不清的、戰戰兢兢的感受全都消失了。
這過程是怎麼發生的?我也感到詫異,直到我看到詩人王鷗行的一段話:“我們要對過去的我們表示感謝,回頭拯救那個人,並且真正邀請他們進入現在。”
原來是這樣,寫作是一場釋放,不是情緒的釋放,而是回到記憶的牢房,把過去從自我懷疑、恥感和悔恨中釋放出來。從此,你知道自己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