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一根絲瓜回家,消消紅樓暮氣 | 黃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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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曆五六月,山日頗長,麥枯蠶老,瓜果卻好得過分。許多瓜果,枝上蔓上,絢爛到綠、紅、黃,像那種唐伯虎追秋香式的甜,甜到死纏硬堵,甜得閉門不出。所以,挨擠磨蹭着,就膩到了八九月。八九月,慄老了,柿紅了,楊桃晴綠的瓤子,又水又酸又甜,讓人念想,也挺讓人惆悵。不知怎麼的。
籬牆邊,菜園裏,絲瓜一直吊着,吊了數月,不急不躁,一直堅持獨立的在場主義。
風來,就斜斜地懸垂,輕巧一擺。若八風吹不動,那不是絲瓜,是瓜菩薩。絲瓜其實宜靜,嫺嫺靜靜的樣子,有鄉里女子之美,得人心賞。這是我二十多年前的記憶。記憶往往不可靠,或是三十餘年前,亦未可知。
絲瓜斜牽着,我在瓜下讀《紅樓夢》,王熙鳳出場,亮出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吊梢眉和丹鳳眼,於鳳姐鳳辣子是絕配。丹鳳眼邪魅狹長,三角眼老謀深算,吊梢眉斜飛入鬢,柳葉眉則春風入戶,恰如鳳姐綽號,手段又狠又辣,仙鬼合體,神魔難測。賈母評她,潑皮破落戶,實在低看了鳳辣子。鳳辣子得虧不是桃花眼,梨花春帶雨,楚楚迷離,不待曹雪芹將書寫完,賈府的口水可能會提前把書淹死。
黃昏了,還是採一根絲瓜回家,消消紅樓暮氣。絲瓜臥在篾竹箕裏,青碧碧的,大有靜氣,蓄了一些秋水的意思。
絲瓜和絲瓜花,通常比鄰而居。古詩裏,“得歡當作樂,斗酒聚比鄰”,用瓜喻之,狀如冬瓜的豪橫霸蠻。那年初冬在六安,見過兩隻各數十斤的大冬瓜,十分驚奇,卻被主人隨便斜放在門兩邊,青臉侉腰的,威如一對瓜門神。再以瓜喻古詩,“鵝鴨比鄰,牛羊日夕,父老頭如雪”,是小清新的嫩香瓜。我鄉習慣把南瓜稱爲香瓜,老南瓜切片蒸熟,風味甜糯,風韻猶存。
絲瓜花黃而明豔,像絲滑的雞蛋羹,又似鵝黃的雀舌。一根青藤上,綠葉簇簇,絲瓜清朗,瓜花明黃,媚眼如絲,宛與春風同坐。有些絲瓜嫩得很,十七八歲的樣子,瓜蒂上還掛着一朵小黃花,黃花漸老漸落,小絲瓜卻是風情初開啊。
齊白石的絲瓜畫得真好,瓜爬架上,枝葉扶疏,水靈,鮮嫩,飽滿,歡實,看着不起餓意。有些絲瓜從棚架間垂下,淡淡雅雅,有些於葉間半藏半露,羞澀莫名。看過《瓜園蜻蜓》,應該是八角絲瓜,水墨繪就,淡淡色着於蒂上花,早有蜻蜓立籬架,籬落橫斜,藤蔓繾綣。看過《瓜瓞綿綿》,各異的綠,鉤染藤、葉和瓜,飽墨落於葉,懸如瀑,密匝匝,墨氣氤氳,酣暢出神,瓜實則大小錯落,曲直有別。真是瓜瓞綿綿,子孫延吉。
嶺南黃幻吾,畫有《絲瓜圖》,瓜青,葉碧,花黃,關關小鳥,嚶嚶其上,一派生機。像是童年的寸金糖上蘸了幾粒芝麻,被吮得晶亮。一牆風景,真是獨得了瓜棚閒話,因閒話得了幾分閒情。
黃幻吾畫作
黃昏深了些,將竹箕裏的絲瓜洗淨,切成小片,放入沸水清煮一會,再將攪勻的雞蛋澆在鍋裏,用湯匙舀一點試味,立時天高雲淡,月朗風清。
絲瓜,諧音思掛,寓意常相思。絲瓜長長,福祿綿長。我親戚的老家,兄弟二戶,隔牆而治。要是能種些絲瓜,一架絲瓜兩院香,多好。
下午四五點,公務忙完,和朋友有一搭沒一搭閒聊。秋陽照在窗玻璃上,有些燥熱。聊着聊着,突然一隻喜鵲不請自來,落在窗臺,對我嚦嚦,啾啾,也許是唧唧,呱呱,沒捕捉得準確。歡喜的叫聲裏,我在寫《絲瓜》,遂對它一笑。緣分那麼奇妙,不可言說。喜鵲好,絲瓜好,我們心裏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