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僅是因爲思念 | 吳小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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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歡燒飯。廚房對於我來說,漸漸成爲一個非常減壓的地方。刀具,砧板,瓷碗碟,油鹽醬醋,我似乎都可以與它們交流。一個人,若能帶着感覺去做事,就能進入到這件事情的情境裏,在做的過程中,得到平靜和力量。更多的是,每一次在廚房裏忙碌的時候,我都可以思念。

我高中時有一個非常要好的女友,她家的廚房我曾非常熟悉。因爲,我們常在一起燒飯喫。她父親工作很忙,鮮少在家,母親身體欠佳常臥牀(不久後病逝)。於是中午放學後上她家時,我們常自己動手燒飯,我燒,她喫。至今仍記得她坐在圓圓的餐桌旁,拿着雙筷子,撐着腮等喫的模樣,臉蛋也是圓圓的。彼時的她,還沒有像後來長大後那般消瘦。

她很喜歡魚湯,差不多每次我們一起喫飯,她都要求煮魚湯,尤其是鯽魚豆腐湯,是她的最愛。大學畢業後,有一年她獨自來深圳的醫院找我,晚上我們一起乘車回到住處,從菜市場買了材料,當晚就燒這個湯。喝着湯,她問,咦,你倒是給我說說,怎樣才能燒出這個味道?

我說,首先,魚要煎香,煎到兩面金黃,烹入料酒,加入沸水同燒,等到湯色變成乳白,再放入豆腐,中火,蓋上蓋子,煨魚湯和豆腐,大概十來二十分鐘,直到豆腐燒入味,加蔥段香菜和幾滴香油,少許鹽和白胡椒粉就好。同樣,鯽魚蘿蔔湯也是這樣,豆腐換成蘿蔔絲。

我知道她來深圳找我,是要見到尚且如前的我。自從高中分開之後,我們只有寒暑假才見面,平時書信往來。隨着時間推移,我們都懂得了一個道理,很多事情,必須自己去經歷,去受傷,去自愈,是無法爲外人道的,即使是最好的朋友。每個人拿到的生命劇本,都是早就註定了的必然的盲盒。

“等我以後老了,我要跟你住。” 她每次和我分開都這樣說,“你要收留我。”

“好。”我每一次都這樣答應她,即便後來出國了,我依然這樣回答。

後來有一次回國,我倆一起出去喫飯,她點了一個瑤柱蛋白炒飯,對我說這是她新近超喜歡喫的。那次看她,她臉上已經沒了嬰兒肥,身量消瘦,和高中時相比,判若兩人。我捏捏她的肩膀,摸到瘦瘦的肩胛骨,她微微一笑,說,“現在總也喫不胖了。”

我喫了兩口,就記住了主要的味道。回到美國後我開始復刻這個飯,用父母從陽江家鄉親戚那裏帶來的自曬瑤柱,和我們家自產的雞蛋,分出蛋清蛋黃,又用後院的新鮮小蔥,一些火腿。這個炒飯,我認爲比她帶我去喫的那份,味道更勝一籌。等有朝一日她真來了,我一定會端出這碗炒飯,讓她喫到撐。

其實記憶中所有的美味,都是四維的產物。時間,地點,對的人,對的心情。味覺之可複製與否,全靠看這幾個因素是否再次湊得齊。若缺少某一種,便黯然銷魂,再也不是那個感覺了。我個人認爲,這在不得已分手的情侶身上,在時隔多年後重逢的好友身上,又或是在他鄉遇故知的時候,表現得最明顯。

懷念某個曾喫過的菜,是因爲那時候,和那個人,和那些人,在那個地方,那樣的心情,纔有了那個獨一無二的味道。每個人心裏,都有那碗“黯然銷魂飯”,記了一輩子,一樣的味道卻再也找不回來,這並不僅僅因爲思念。一併找不回來的,還有當時的那個自己。

小十年前,我在家附近的山裏小池塘找着了螺螄,便十分興奮地試圖再煮出柳州螺螄湯的味道。那個獨特的味道,長久存在於一顆思鄉的心裏,算起來也有幾十年了。小時候,常被媽媽牽着手,走在柳江邊,街邊總有很多簡易的螺螄湯攤子。

隨隨便便找一個,矮凳上坐下來。攤檔總有和藹可親的阿姨,她的煤爐上總有幾口鍋,煮着辛香四溢的螺螄湯,五分錢一碗。阿姨打開鍋蓋,用長鐵勺在鍋裏攪拌幾下,旁邊拿過碗來,給我們舀上兩碗熱氣騰騰的螺螄湯。湯裏有什麼呢?童年的時候並不知道,只知道湯又燙,又香又鮮,喝着微辣。先小心啜飲着,讓滿溢着的紫蘇八角辣椒香味暖和了整個身體,再慢慢吮螺,一個一個吮,吮不出來就用牙籤戳螺螄肉出來,如果湯不夠,阿姨還給添。我喫得心滿意足。若是在寒冷的冬日早上,那這一碗螺螄湯喝下去,就是刻骨銘心的幸福。

一開初回到廣東的時候,我十歲,弟弟八歲。我們都喫不慣廣東的炒田螺。親戚們都說,這倆的口味怎麼這麼奇怪,居然不喜歡炒田螺?大家都試着告訴我們,廣東就是炒田螺,炒田螺就是最好喫的,什麼螺螄湯不螺螄湯的,沒有!

我知道我們已經離開了柳州,因爲在一個夜裏,我忽然從夢中醒來,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迷惘中看向房間的窗戶,一切如此陌生,好一會兒纔想起來,這裏是新的家。我後來嘗試着去適應炒田螺,弟弟則一直拒絕喫。他的大腦袋總是搖得像撥浪鼓。

媽媽就試着煮螺螄湯給我們喫。她也不是非常擅廚藝的人,好不容易煮出來一碗,弟弟和我嚐了一口就搖頭,弟弟更是大聲說:“沒是更只滴!”(柳州話:不是這樣的。)四十年過去了,柳州螺螄湯的味道,還只是在夢裏曾有過。

前夜我忽然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回到柳州半山公園前的街道,坐在路邊攤喫螺螄。我的身邊,還有一個年輕婦人和我在一起。我在夢裏仔細一看,原來是我媽媽!年輕時的她,居然也是很美的。醒來後我不禁淚奔。

至此,我依然沒有在廚房裏研究出柳州螺螄湯的味道。有些事情,不是你努力了,就能做到的。其中的微妙,足以讓人一生參不透。

我在少女時期,暗戀同校的一位師兄多年,但從來沒有對他表白過,而他也一直只是把我當成妹妹。每每早上和他結伴上學的時候,路上途經紅山仔的一家餛飩店,我們會在裏面喫碗餛飩。那家的餛飩特別好喫,肉很鮮,撒在湯麪上的白芝麻和小蔥很香。那時的一碗餛飩有十個,我每次都會勻兩個給他。這樣的早餐,喫了很多很多次。直到後來各奔東西,彼此也失聯了。人生的岔路口上,他奔向他的,我奔向我的。以爲的平常轉身,原來可以是半輩子,甚至一輩子。

如今那個早餐店早已不在,小鎮上的改變之大,會讓我每次回國都必然迷路。好幾年前的一次聚會上,我和師兄在分開二十年後,第一次重逢。大合照的時候,我們隔得很遠。近鄉情怯的是我,無語凝噎的也是我。他大概不會知道我經歷過什麼,也沒有機會知道,現在的我,餛飩其實已經做得很好。

就在前幾日,他在街上一家店裏喫早飯的時候,即時給我發來一碗餛飩的照片,信息寫道:“這個餛飩,有那時的味道。你看,上面還有芝麻。”我努力地看照片,不知怎的,眼裏升起一層水霧,有點看不清。

我家廚房大理石流理臺前的大窗戶,正對着院子。院子很深,樹木花草,一歲一枯榮。今天燒飯的時候看出去,有些樹葉已經紅了。秋風一陣陣吹過,樹葉沙沙地響,似乎在說,年老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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