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鄉大藏·固原丨西北小城當年的“國際範”,超出你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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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夏固原博物館外景

盛滿希臘神話的鎏金銀壺,凝結絲路月光的凸釘玻璃碗,鑲嵌藍色青金石的金戒指……跨越山海,步入寧夏固原博物館(以下簡稱“固博”),沒想到被館藏的“洋氣”震驚——它們竟都是千餘年前的所謂初代“洋貨”。而記者腳下這方土地——固原,地處寧夏最南端的黃土高原之上,六盤山麓之間,對絕大多數人來說是陌生的名字:空氣中混雜着有別於沿海地區的乾澀,至今未通高鐵,人均GDP並不樂觀……

如此反差,正是今日固原之尷尬。近幾年,這裏最爲人知曉的線索,是熱播劇《山海情》。劇中聚焦的“西海固”,曾被認爲“全球最不適宜人類居住”之地,包括今日固原大部分地區。當然,今日固原早已跳出西海固的刻板印象,無論生態還是經濟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相較古代歷史座標上被稱爲大原、高平、蕭關、原州的固原,仍有不小距離,不禁令人唏噓。

“固原的文化價值長期被遮蔽於‘邊陲敘事’和‘貧窮落後’中,但考古實證揭示它在歷史發展階段中,是文明碰撞的熔爐、王朝經略西北的支點、絲路物質精神交流的重鎮。”寧夏文物考古研究所原所長、研究員羅豐向記者坦言。也或許正因如此,宛如時光寶匣的固博,值得被更多人打開。這是全國首批一級博物館,寧夏回族自治區首座一級博物館。固原太多鮮爲人知的榮光,封存在這座四角攢尖寶剎式仿唐結構建築裏,以豐富的文物類型,照見古代固原地區作爲“絲綢之路文明交融見證者”與“西北邊陲多元文化交匯守護者”的身影,折射中華文明的強大吸引力與突出包容性。

固原古城門

1500年前的“混血”銀壺,串起世界三大文明

一年365天,鎏金銀壺三分之二的時間在“出差”,堪稱“最拼”文化使者。這是固博頭號鎮館之寶,全球僅此一件的孤品,對於國內外重要的絲路展、中外文化交流展,的確不可或缺。

身姿挺拔,上腹細長、下腹圓鼓,通體閃耀華光,壺身層疊的浮雕與環形單把頂端的雕塑,現出深目高鼻的洋人形象……“看起來分明是外國器物!”面對鎏金銀壺,觀衆難免心生疑惑。“混血”感十足的這尊精美銀壺,爲何出現在中國西北腹地?

鎏金銀壺

薩珊王朝,波斯文化最豐盛、最璀璨也是最後的國度。這尊鎏金銀壺,正是波斯薩珊王朝金屬工藝登峯造極的傑作,距今約1500年。它採用鍛鏨、錘揲等七種工藝,壺身環刻連珠紋,是典型的薩珊酒器形制。其靈魂卻烙着希臘印記。三組六人被惟妙惟肖地刻畫於壺身上,肢體充滿張力,面容、捲髮、服飾無不帶有希臘古典氣息,上演着無聲戲劇。此場景恰爲著名的“金蘋果”與“帕里斯審判”——那場引發特洛伊戰爭的傳說。

鎏金銀壺跋涉的萬水千山更是傳奇。誕生於波斯帝國熔爐與作坊的它,隨龐大的商隊啓程,被小心翼翼包裹在柔軟的絲綢或毛皮中,馱在穩健的駝峯上,穿越中亞的綠洲與戈壁……最終抵達固原。這條漫漫長路,每一步都伴隨風沙侵蝕、匪患威脅與自然險阻。當它最終作爲無上珍寶,被北周王朝的柱國大將軍李賢擁有,並被鄭重置於他長眠的墓室,其旅程本身已成爲一個震撼的象徵。串起希臘文明、波斯文明、中華文明的它,證明在交通極其艱難的時代,人類對交流的渴望、對異域奇珍的嚮往,更見證一個因絲綢之路而緊密相連、彼此輝映的世界。

“外來器物最迷人的地方,不光是新穎,它們沒有僅僅停留在使用的層面,而是很快出現了模仿、借鑑、融合、創新。”考古學家齊東方在《我在考古現場:絲綢之路考古十講》一書中提及,鎏金銀壺這類帶把、有流的胡瓶,比罈子罐子在傾倒液體時更實用,因而在中國迅速普及到日常生活中,並在陶瓷器中大量製作,唐代後期各種各樣帶把的壺多由此而演化。

鎏金銀壺

考古發現往往是偶然的。1983年秋天,固原南郊深溝村,因搶救一座由於暴雨沖刷而暴露的北周墓葬而意外發現了李賢墓,一舉改寫寧夏乃至中國考古史。

轉機,出現在一日晌午傾盆大雨之後。“陽光重現時,我們個個成了泥人,被雨水沖刷過的墓道土層界限卻異常清晰……”說起那個塵土與狂喜交織的秋天,親歷考古的寧夏文物考古研究所副研究員陳偉頭髮雖已花白,卻眼神灼灼,關不住話匣。彼時,他是從西北大學考古專業畢業、入職寧夏博物館考古隊僅半個月的新人,那是他職業生涯首次田野發掘。沿着這天然的指引,一週後,斑駁的彩繪痕跡赫然出現在墓道兩壁上。是壁畫!寧夏從未現世的北周壁畫!陳偉和隊員們瞬間僵立。下一秒,死寂的墓道驟然炸開無法抑制的驚呼。

更意想不到的驚喜,藏在墓室西北角一處不起眼的塌方土堆下。兩件稀世珍寶深埋土堆,奇蹟般躲過盜墓者的洗劫。其中一件,正是鎏金銀壺。緊鄰其側,一隻碧綠瑩透的玻璃碗流光溢彩,薄如蛋殼的碗壁標識着玻璃工藝的巔峯。那是今天固博又一件鎮館之寶——同樣來自薩珊王朝的凸釘玻璃碗。

凸釘玻璃碗

這兩件中亞風格濃郁的國寶,連同銀裝鐵刀、鑲青金石指環等共300多件出土的精美文物,成爲古代固原與西域緊密聯繫的璀璨物證,成爲中華文化兼容幷蓄的微觀縮影。說來也巧,李賢墓的重見天日,直接促成固博的建立,此後這裏又陸續迎來一連串重要考古發現,如多米諾骨牌般助推着固原,從默默無聞的邊陲小城,躍升爲文化要地。

僅從絲綢之路來打開固原,還遠遠不夠

“匯聚四方奇珍的奢侈品集散地”“就像今天的上海”,有人用這樣的形容,點出古代固原地區如國際化大都市般多元交融的特質。數千年間,中華文明以絲綢之路爲廓,納四方文明於懷中。作爲絲路東段北道樞紐的固原,恰以文化交融之美,爲人們打開一扇洞察中華文明發展進程的窗戶。

載物駱駝

駝鈴悠悠,商旅不絕。古代絲綢之路上,來自中亞的粟特人商團穿針引線,將東西方文明緊密相連。固原南郊發掘了六座隋唐時期昭武史姓粟特人墓葬,這是已知最完整、最重要的入華粟特人家族(史姓)墓地羣。墓誌銘揭示,當時的史姓粟特人不僅定居固原,還在軍政要職上大展宏圖。出土的大量文物,如金覆面、東羅馬金幣及仿製品、薩珊銀幣、藍寶石印章、壁畫中的胡人商隊等,帶有鮮明異域特色,成爲絲路貿易網絡深度嵌入本地社會的最有力證明,世界罕見。耐人尋味的是,從中還可見入華粟特人在主動融入中華民族大家庭——其家族墓地遵循中原墓葬制度,漢文墓誌銘刻着華夏身份認同,墓葬壁畫中的人物服飾、繪畫技法也與中原墓葬壁畫一脈相承;而面覆金飾、口含金幣的葬俗,又訴說着對故土的懷念。

金飾

然而,將時光的鏡頭拉遠,人們會發現,絲綢之路只是固原歷史文化的華章一段。羅豐指出:“置於中西文明交流網絡中審視,歷史上的固原長期發揮着文明交匯與族羣互動的樞紐作用,堪稱多元文明碰撞、融合的‘十字路口’;而在中華文明演進的歷史座標中,固原則以連貫的考古實證串聯起西北邊陲數千年的文明譜系。”

金幣

自先秦《詩經》中“薄伐獫狁,至於大原”的古老吟唱,至漢代班彪筆下《北征賦》的蒼茫長嘆,從盛唐王維揮毫“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雄渾畫卷,到近代毛澤東登臨六盤山時“紅旗漫卷西風”的壯懷激烈,無不映照出固原綿延不絕的文化積澱。“這裏舊石器時代就有人類居住的痕跡;商朝西周時期就有行政建制,就有城池。”歷史的悠久,以及與中原文化的緊密關聯,在固原市地方誌研究室一級調研員張志海看來,賦予固原獨特的文化質地。他舉例說:地處固原市彭陽縣的嶺兒、劉河遺址,填補了寧夏南部舊石器時代考古的空白。曾入選“2017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的姚河塬遺址,則讓3000年前的神祕“獲國”驚現,這是史料從未記載的諸侯國,目前已知西周最西北的諸侯國所在地。秦惠文王后,歷代王朝在固原的建制不曾中斷,漢代“朝那”銘文銅鼎成爲秦惠文王在朝那湫淵設立國家祭祀的直接物證。

這一文化質地,與固原兵家必爭的地理位置——地處中原農耕文化、草原遊牧文化、西域各民族文化“三岔路口”,密不可分。漢、鮮卑、匈奴、羌、氐、突厥、粟特等多民族在此長期雜居、衝突、融合。‌

彩繪鎮墓武士陶俑

提到固原,繞不開其境內的蕭關,“關中四塞”中的“北塞”。這四塞,好比古人用山河佈下的精妙防線,護衛中原安寧。而蕭關,既是長城要塞又是絲路咽喉,直面西北遊牧民族,尤爲關鍵。有統計顯示,描寫“蕭關”的唐詩多達40餘首,更甚於“陽關”,在文人的想象中,蕭關已超越地域成爲戰爭、荒涼、失意的代名詞。“無論中原王朝經略西北,還是北方遊牧民族入侵中原,大多走的是蕭關道。只要突破蕭關,關中大地就無險可守。”固博館長張強指出,相當突出的軍事地位,使得固原過去肩負着特殊的使命。例如,此地城堞如鐵,池深似淵,漢時便以“高平第一城”之號雄踞邊陲;宋夏好水川之戰、成吉思汗滅夏之戰等多個關鍵戰役,皆在此寫下烽煙註腳;及至大明,三邊總制府在此設立,統攝西北軍務,“固原”二字自此鐫刻山河,道盡鞏固中原邊界之意。

藍色圓形寶石印章

“固原的歷史敘事中,軍事與貿易、民族與外交交織的色彩極其濃厚。”張強提到,這樣的特質,在固博很多文物中都能看到。

1500多年前的北魏彩繪漆棺畫,成爲早期民族融合的珍貴圖像記錄。中原傳統孝子故事出現在棺側檔上部,如一幅長長的連環畫,但畫中人物的穿着,卻是北方遊牧民族鮮卑族的樣式;波斯著名的連珠龜背紋圖案現身棺側檔中部;下部鮮卑武士策馬狩獵的場面,則盡顯中亞文化與鮮卑文化的混搭。

北魏漆棺畫

也別忘了,李賢乃經歷北魏、西魏、北周三朝的鐵血將軍。其墓出土的蔚爲壯觀的儀仗俑中,一排具裝甲騎俑成爲研究古代軍事裝備和草原民族文化的寶貴材料。只見戰馬垂首站立,騎俑頭戴尖頂兜鍪,兩側有護耳,身着鎧甲,外罩披風,威風凜凜。

具裝甲騎俑

絲路文化中這顆滄海遺珠,靜待華光重現

眼下,“華彩六盤·寧夏固原文物精品展”正在上海博物館東館舉辦,300餘件珍品讓上海乃至全國觀衆感嘆“太驚喜”“超意料”。上海博物館展覽部主任褚馨透露,早在辦展之前,業內對於固原的歷史文化地位已高度認可,“但凡從事絲路研究或者中原與草原文明、中亞文明等對比,固原是繞不開的”。提到固博的幾件國寶級文物,她尤其興奮,坦言“那都是獨一份的!”

出行儀仗俑

近年來的“博物館熱”之下,作爲4A級旅遊景區的固博,迎來參觀人次的顯著增長。然而,受限於經濟、交通等,這座博物館受到的關注,與其承載的厚重歷史文化相比,顯然不成正比。同爲絲綢之路重鎮,今天,固原之名也遠不及河西走廊上的敦煌、武威、張掖、酒泉等地如雷貫耳。

“希望曾經那樣燦爛的固原文化能被更多人看到。”固博95後講解員黃曉夢說。她還記得,有位從北京來的老先生,此前錯過鎏金銀壺在北京的展出,衝着這隻壺,特意到訪固博,哪知趕上文物出差,又撲了空,很是沮喪。“聽完導覽,他的眼神透出興奮的光芒,連連感嘆不虛此行,坦言這是一座被低估的博物館,每一件文物都是鮮活的文化交流見證。”這樣的時刻,讓黃曉夢倍感驕傲。

鹿形金飾

社交媒體上,固博也收穫着“自來水”式安利。博主“固原博物館愛好者-大姚”持續分享固博種種,從建築彩蛋到特色館藏,自稱“出自純粹的愛好者視野”“觀點有誤的請手下留情”,字裏行間的真誠卻分外動人,引起網友的興致。

清晨,上東海早市跳躍着聲聲吆喝,升騰起濃濃煙火氣;午後,博物館前廣場的樹蔭下,老人們圍坐在石桌前,興致勃勃地打着紙牌麻將;傍晚,殘存的明代古城牆下,年輕的小夫妻推着童車裏的孩子,迎着晚風愜意遛彎……時過境遷,作爲古來征戰要塞的固原,已跨越其歷史使命最沉重的時刻,歸於寧靜。恰如市區西北約60公里處的須彌山間,那六尊高近7米的北周大佛像,扛過百年前8.5級的海原大地震,仍以恬靜的微笑面對,匯成一道“須彌之光”。

須彌山石窟

儘管體量難與很多大館相提並論,館藏幾乎清一色來自本土,固博在探索“小而美”“專而精”“特而強”的前路上,分外堅定:一方面與高校、考古機構攜手深耕,於特定領域築起學術高地;另一方面,或以特色借展爲橋,或以“小館聯盟”爲鈕,用敞開胸懷的合作意識,開啓文化“破壁”新篇。

現有展廳建成於1988年的固博,正着力突破展陳空間的限制——其改擴建項目已列入國家發改委項目庫,蓄勢待發。新的固博,將擘畫世界級絲路文明與民族融合研究中心,成爲絲路東段北道、入華粟特人、北周歷史等領域的學術燈塔。以此爲契機,固原歷史文化資源必將迎來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的充分探索。固原,絲路文化中這顆滄海遺珠,靜待也必將華光重現。

寧夏固原博物館

對歷史的回望,爲的是探尋現實。蕭關內外的絲路月光,能將未來照亮。因爲,無論時光的長河如何奔湧,友好往來、雙向交流、文明互鑑總是河牀深處最爲瑩亮的那一枚枚鵝卵石。

作者丨文匯報 範昕 商慧 陶繼賢

編輯丨蔣竹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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