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鄉大藏·西寧|千米唐卡 千年迴響
畫卷如同長龍伸展,一眼望不到盡頭。
作爲青海藏文化博物院(青海藏醫藥文化博物館)的“鎮館之寶”,《中國藏族文化藝術彩繪大觀》(以下簡稱《彩繪大觀》)分上下兩卷,總長1028米。它系統展現藏族的歷史、宗教、文化、藝術、醫藥、天文、地理、習俗及各民族團結共榮等內容,融思想性、藝術性、觀賞性於一體,被譽爲藏族文化藝術的“百科全圖”。
青海江河連東土,河湟山川通西陲。歷史上,曾有衆多民族在青海繁衍生息,各種文化要素在這裏交融匯聚,留下璀璨如星海的文化遺存。在此次採訪旅程中,記者從探尋唐卡的“真面目”開始,一步步走近藏地文化傳承的密碼。“唐卡不是靜止的畫,而是流動的文明長河。”青海藏文化博物院副院長多傑加說,“《彩繪大觀》是展示藏文化魅力、促進文旅融合的重要載體,讓更多人瞭解和欣賞傳統文化的獨特之處。”
鮮活生動的民族史詩
西寧籠罩在滂沱大雨之中,而青海藏文化博物院南館四樓展廳裏,遊客依舊絡繹不絕。
《彩繪大觀》上卷鋪展618米,講述從古至今、從自然到人文、從神話傳說到芸芸衆生的故事。參觀者沿着展線緩緩前行,細膩的唐卡筆觸在燈光下悠悠流轉,燦爛的藏族文化在眼前一一呈現。“太震撼了!宏偉、精美、深邃的圖卷,讓我完全沉浸其中。”站在唐卡鉅作前,來自天津的遊客劉楚平動情地說。
凝神細看——筆觸最密處,一平方米的畫面上繪有300多個人物或30多間廟宇宮殿,一個指甲蓋大小的地方就要描繪2480多筆。“上卷由700多幅唐卡組成,繪製人物數量超過18萬個,主要人物每一個都有據可考。”青海藏文化博物院宣傳教育中心主任溫得兄講解說,“粗略瀏覽一遍需要幾個小時,想仔細欣賞得花上兩三天,如果想深入瞭解每幅畫面的典故,可能一個月都看不完。”
無論是走馬觀花,還是細細品鑑,有一處展陳是所有遊客都會駐足停留的。“你現在看到的這幅唐卡,生動展示了文成公主從長安出發,經過青海的日月山,從玉樹進藏的過程。邊上的那幅唐卡則描繪了金城公主入藏的情景。”多傑加介紹,對於青藏高原來說,其意義遠超政治聯姻——迎娶的不僅是兩位公主,還有大唐的文明特使團,隨行諸多工匠,特別是建築、醫學、歷算、紡織、冶煉等方面的人才。“他們與當地藏民交往交融,使青藏高原的政治、經濟、醫學得到了長足發展。現在很多援藏幹部來參觀時,會心一笑地說‘兩位公主是第一批援藏先行者’。”
《彩繪大觀》上卷於1999年9月繪製完成,長618米,寬2.5米,面積超過1500平方米,重1000多公斤,獲得“大世界基尼斯之最”的認定。2025年4月中旬,《彩繪大觀》下卷首次完整現世,在博物院北館二樓展出。下卷全長410米,畫卷上下兩邊裝飾有1萬餘幅藏式堆繡圖案,由165個版面組成,每個版面由10公分大小的80塊花團綴飾,共展示了1萬多幅不同類型的圖案。
“《彩繪大觀》用斑斕礦彩編織出中華文明‘和合共生’的精神圖譜。長卷中,絲綢換馬匹的商隊、大昭寺建築中的漢式斗拱、醫典插圖上並排繪製的人體經絡,共同構成跨文明對話的三維模型:器物交換夯實物質基礎,制度互鑑構建治理框架,精神共鳴締結文化紐帶。”青海師範大學美術學院教授馮麗娟認爲,全球化時代,這幅誕生於青藏高原的“千年超鏈接”昭示着,“真正的進步始於敬畏差異,成於堅守共生”。
縱橫山海的文明拼圖
唐卡由藏語音譯而成,是卷軸畫之意。其繪製工藝複雜,色澤豔麗、百年不褪。2006年,藏族唐卡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同年,《彩繪大觀》上卷尋得佳處,永久入駐青海藏文化博物院。“很多人以爲唐卡只是宗教符號,其實它是藏地文明最鮮活的日記。”在多傑加看來,唐卡的本質是“藏族美術的全景記錄”。
作爲唐蕃古道樞紐,青海見證了漢藏文明在7至9世紀的雙向奔赴。唐代詩人李賀在《塞下曲》中寫下“天含青海道,城頭月千里”的詩句。隨着各民族交往交融和不同文明交流互鑑,青海人民不僅拓展了人類在高海拔環境的生存空間,更創造出青藏高原文明發展興盛的奇蹟。吐蕃時期,藏地畫師便用礦物顏料在棉布上記錄遊牧生活,遷徙的帳篷、勞作的身影、節慶的歌舞,都藏在筆觸裏。佛教落地之後,唐卡與經文、造像多有結合,但從未丟失生活底色。
藏語中,“曼巴”指醫生,“曼唐”意爲醫藥唐卡。
人體骨骼圖、胚胎髮育圖、藥物標本圖、解剖度量圖、生理和病理圖……在《彩繪大觀》的醫藥學展示單元,一幅幅獨特的“曼唐”作品吸引了來西寧旅遊的成都醫生梁興初。藏語中,“曼巴”指醫生,“曼唐”意爲醫藥唐卡。“你看這幅‘曼唐’人體胚胎髮育圖,形象描述胎兒的形成、發育及分娩全過程;旁邊的骨骼圖譜十分精細,標註比現代解剖圖更有溫度。”梁興初指着唐卡中精細繪製的圖案,興奮地說。
青海藏文化博物院北館還展陳了80幅“曼唐”,以彩圖的形式將《四部醫典》的內容以4900多個小圖像繪製出來,從病症、治療、飲食、器械等不同方面展示了博大精深的藏醫藥文化,這些都是唐卡記錄生活的明證。“《四部醫典》吸收中醫理論卻發展出獨特尿診術,中醫亦將藏藥紅景天納入體系。”在馮麗娟眼中,這種和而不同的實踐,堪稱前現代的“文明互鑑操作協議”。
80幅“曼唐”以彩圖的形式將《四部醫典》的內容以4900多個小圖像繪製出來,從病症、治療、飲食、器械等不同方面展示了博大精深的藏醫藥文化。
《彩繪大觀》展廳一隅的展櫃裏,幾塊綠松石在燈光下泛着幽藍。事實上,它們的產地是湖北。多傑加笑着說:“藏地的顏料從不是閉門造車,每一抹色彩都是文明交流的郵戳。”唐卡繪製使用純天然礦物顏料——金、銀、珍珠、珊瑚、青石和瑪瑙等寶石,以及藏紅花、大黃等名貴植物。
青藏高原不產珊瑚,唐卡中鮮紅的珊瑚顏料便沿着茶馬古道從沿海而來;青石顏料自中原輾轉而至,與藏地的礦物粉交融;最特別的是藏紅花,這種既是藥材又是顏料的珍寶,原產地在伊朗,卻在藏地的畫作中綻放出獨特的金黃。《彩繪大觀》的永恆光澤告訴我們——文明對話的密鑰,正是“各美其美”的包容與“美美與共”的擔當。“波斯的染料、中原的瓷碗、湖北的松石,都在唐卡上‘團圓’了。”多傑加認爲,唐卡的色彩裏洋溢着文明交融的浪漫。
跨越時空的集體創作
千米唐卡蔚爲壯觀,如此浩繁的工作是怎樣完成的?這是一場跨越時空的集體創作——中國工藝美術大師宗者拉傑歷時40餘年組織策劃,青海、西藏、甘肅、四川和雲南等地的近500位畫師精心繪製,共同成就了輝煌的《彩繪大觀》。
出生於青海省循化縣一個普通農民家庭,宗者拉傑自幼學習繪製唐卡,後調入熱貢藝術館工作。上世紀80年代,爲了繪製一卷包羅萬象、充分展現藏文化的唐卡,宗者拉傑踏上了漫長的旅程。“起先,我的父親靠步行和騎馬,跑遍了附近鄉村,蒐集民間繪畫素材。”宗者拉傑的小女兒多傑吉回憶說,“父親幾乎不管我們幾個兄弟姐妹,家裏全靠媽媽一個人操持。他常年在外面奔波,一回家就鑽進小小的工作室裏,埋頭整理資料、勾畫草圖,獨自構思繪製了40多米的唐卡圖卷。”
宗者拉傑指導青年畫師繪製《彩繪大觀》下部。
隨着家裏堆積的資料越來越多,宗者拉傑的想法漸漸改變,希望邀請更多人蔘與進來,共同完成一件壯舉。“如果在吉祥如意的時代,總攬藏族歷史文化全貌,繪製一幅世界上篇幅最長、色澤最豔麗、內容最豐富的唐卡,推動藏族藝術走向世界,那該多好啊!”於是,他將已完成的部分唐卡抵押給銀行,通過貸款方式獲取後續創作的資金,租下新的工作空間,聘請一批志同道合的畫家攜手創作。
在當地政府支持下,宗者拉傑還組建了專業工作小組,更廣泛地蒐集資料。“那時,家裏添了一輛二手車,爸爸越跑越遠,哥哥也成了他的助手。”多傑吉告訴記者,父親在籌備和創作《彩繪大觀》的27年裏,前前後後走了將近20萬公里路,調查考證的足跡遍及整個藏區。1996年5月,《彩繪大觀》的繪製在青海省黃南州正式啓動,宗者拉傑組織約400位專家、學者、工藝美術師,共同繪製了近4年。他與專家溝通研討,調整畫卷內容,將上卷的篇幅擴展到618米,拓展其歷史跨度和涵蓋內容。
設計《彩繪大觀》堆繡部分的圖案。
1999年9月20日,《彩繪大觀》上卷終於完成。“許多畫師和專家們聚攏在一起,看我父親畫上了最後一筆‘點睛’。”多傑吉清晰記得那激動人心的一刻,“大家拋灑糌粑,盡情歡慶。”上卷完成之後,宗者拉傑並未停止探索。2005年,《彩繪大觀》下卷的設計繪製項目正式啓動,他帶領幾十位畫師,傾注心血,歷經19年努力,完成了這一工程。不同地區、不同民族、不同流派的畫師合作繪製巨幅唐卡長卷,每一段畫面都如此精美,既有鮮明個性,又能相得益彰。
在一代代唐卡畫師的傳承與創新中,流傳千年的古老技藝煥發着新的活力。“畫唐卡有鐵打的規矩,卻不是刻板的牢籠。”多傑加指出,唐卡的“度量衡”是藏地藝術的獨特基因:人物的頭身比例、手持器物的樣式、坐姿的角度,都有千年傳下的標準。“畫師會微調細節,但整體儀態必須符合規制。”這種嚴謹,讓文化傳承有了可依的脈絡;而《彩繪大觀》中藏樂舞蹈的靈動、建築風貌的寫實,又在規矩中含着對生活的無限熱忱。
千年傳承“活”在當下
在青海藏文化博物院文創中心裏,遊客們圍在貨架旁,精心挑選着心儀的藏地文創產品。很多年輕人喜歡“福帖”造型的冰箱貼,多傑加談起與上海公司合作的文創產品,露出無奈又欣慰的笑。這個打破傳統造像度量的設計,曾讓堅守古法的畫師們皺眉,卻因貼近現代審美成了爆款。在他看來,文化傳承從不是守舊,而是“在延續中生長”。
數字展廳讓用戶足不出戶,就能通過手機端和PC端參觀瀏覽《彩繪大觀》。
“生長”體現在與唐卡相關的細節裏:20多種型號的狼毫筆仍在使用,傳統棉布處理工藝一絲不苟,但數字展館的計劃已提上日程。博物院運用超長卷軸的數字解構、VR等技術,讓用戶足不出戶,就能通過手機端和PC端參觀瀏覽《彩繪大觀》。多傑加透露,未來博物院將打造AI紋樣共生引擎、區塊鏈顏料溯源系統、跨文明創作雲實驗室等新技術產品,“《彩繪大觀》的每一次像素點亮,都是中華文明向未來遞交的動態密碼”。
“延續”既有血脈的綿延,亦有責任的接續。“青海藏文化博物院成立了唐卡研究院,對《彩繪大觀》創作過程中積累的海量素材進行歸檔整理,目前僅資料照片就有9000多張,還有堆積如山的唐卡底稿、草圖、小樣。”多傑吉成爲了一名研究管理員,系統梳理老一輩工藝大師的創作歷程。
宗者拉傑向女兒多傑吉傳授《彩繪大觀》資料。
更動人的傳承則融入到火熱的生活中。牧區女孩背上的銀飾,細看是瓷碗套的變形——因藏地瓷器珍貴,牧民先用布套、草套保護碗具,後來逐漸裝飾成銀製品,成了流動的財富符號;至今牧區仍保留的“自帶碗筷”習俗,既是遊牧生活的遺存,也是最樸素的分餐智慧。正如溫得兄所說:“真正的文化不用刻意吆喝,它就藏在唐卡的顏料裏、錦袍的絲線裏、牧民遞來的那碗熱茶裏。”
藏族服飾
雨還在下,展廳裏的唐卡似在發光。從吐蕃時期的生活記錄到今天的數字展館,從波斯的藏紅花到上海的文創設計,藏地文明的發展脈絡從未斷裂。多傑加透露,博物院計劃帶着《彩繪大觀》其中幾捲走進北上廣的展廳。“文明,要被更廣泛地‘看到’。我們的文化不該只是‘路過’,更要主動走出去。”多傑加的話語中,飽含着對未來的期待。或許,這份激盪人心的力量早已滲入了跨越千載的文化記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