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鄉大藏·吐魯番 | 火州文書:中原墨香如何穿過西域風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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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時,天光將至。

吐魯番市西10公里外,雅爾乃孜溝臺地上的交河故城靜謐、空曠。吐魯番市文博院(博物館)副院長(副館長)鄧永紅沿着中央大道緩步而上,生土築的城牆、建築羣殘垣在天光中漸次明亮。她正準備一場重要講解,特意選擇在這一刻進入城中。

行至東門戍城之地,她想到吐魯番博物館內一封唐代戍邊將士的家書。在唐朝,中央政權加強對西域的管理。西域最高軍政機構——安西都護府早期就設於交河。家書中寫道:“右(又)被節度使簡充行,限開元七年五月一日發向北庭徵役。”意即:北庭戰事喫緊,受安西節度使的徵役,限將士在五月一日前往北庭執行任務。

將士思鄉心切,但自古忠孝難兩全。

交河故城東門,萬籟俱寂又似人聲鼎沸。鄧永紅有一種莫可名狀的感受:彷彿一轉身就能遇到中原的戍邊將士以及西域各族討價還價的商賈。“如果我生活在交河故城……”她有了講解思路,“講一講想家的‘都護府’將士守護絲路交流的安寧、西域普通老百姓的生活,以及自古以來中華各民族文化融爲一體、中華文明是新疆各民族文化的根系所在。”

2022年7月,習近平總書記在新疆吐魯番考察世界文化遺產交河故城時強調,要加強文物保護利用和文化遺產保護傳承。彼時,鄧永紅負責講解。

吐魯番市西10公里外,雅爾乃孜溝臺地上的交河故城靜謐、空曠

怎樣讓文物和文化遺產距離人心更近?

“吐魯番博物館好比一個窗口,館藏鏈接着吐魯番所有文化遺產。”鄧永紅說,博物館要展示的不僅有古人智慧、器物之美,更要以物見人。在擴大中華文化國際影響力、民族自豪感、文化自信心中增加力量、提升話語權。

近日,吐魯番市高昌區艾丁湖鎮莊子小學的維吾爾族小學生來到博物館,圍在阿斯塔那出土的“共命鳥刺繡”前,貼着展櫃玻璃,看得仔細。

“共命鳥的圖案蘊含深刻的哲理,人們個體與整體是休慼與共、血脈相連的關係。”吐魯番博物館維吾爾族講解員熱孜萬古麗·依拉音告訴他們,“這是中華民族大家庭中各民族同生死、共命運的象徵,寓意我們要珍惜民族團結。”

紅底鳥籠卷草紋刺繡,即“共命鳥”

文書“鎮館”

吐魯番博物館家底豐厚,其中文書尤爲“鎮館”。

館藏文物2萬餘件(套),所處時代從石器時代橫跨明清,包含石、陶、木、金屬器、錢幣、毛麻絲織品、食物等35個種類。展櫃陳列緊湊。即便如此,博物館對外展陳的文物不到20%,遑論卷帙浩繁的紙質文書。鄧永紅說,現在的文書廳因面積受限,只展出70多件,值得進入展櫃的文書至少有兩百件。

“隨着吐魯番考古工作推進,庫房裏的文物會越來越多,博物館館藏會更豐富。”吐魯番博物館宣教部負責人陳麒文解釋。

吐魯番出土的文書,好比史書的註腳。文書中有人名、有細節、有數據,歷史變得溫潤,史事有了實證。

比如《洪奕家書》,戍邊將士溫情脈脈地報平安,“隨身衣勿(物),並得充身用足,亦不乏少”(來到西州兩年,隨身衣物用品還算充足);也有無法消解的遺憾與鄉愁,“比不奉誨,夙夜惶悚”。但這封家書也是唐朝開元時期,戍邊將士的情況寫實,是唐朝中央政府對西域實施行政管轄與治理的實證。

又比如《唐西州交河縣名籍》,其中記錄漢人、粟特人混居情況,鐵匠、商人等職業被標註。這是唐代邊疆“胡漢一體”管理制度的實證,多民族社會結構躍然紙上。

“史書記載唐朝施行過均田制、戶籍制、租庸調製,但這些制度到底指什麼?在文書中就能看到具體的戶籍、農民向國家繳納的布匹等記錄,包羅萬象。”鄧永紅說,這些文書包含18種不同文字、25種不同語言,體現吐魯番自古以來即爲多民族聚居、多文化交流交融之地。

目前,吐魯番博物館二期改擴建項目正在進行中。文書廳陳列大綱是鄧永紅案頭的重點工作,“除了確定《洪奕家書》、卜天壽的《唐寫本論語·鄭氏注》殘卷以及漢文抄寫的、3米長的佛經長卷《維摩詰所說經——佛國品第一》等‘明星’文書展品外,文書廳未來的展陳思路或將更具系統性。”

陳麒文參與了陳列大綱撰寫。他舉例,有關絲綢之路人員往來的文書就會歸入交通主題系列,以驛站爲線索集納。

文書將有更厚重的表達。

文物的內在生命力需要被激活,布展、數字化、修復等都是方式。不過在鄧永紅眼裏,博物館解說同樣重要。文物是“作品”,而非“標本”。每一件器物背後都有一雙富有創造力的手,有一個富有想象力的活生生的人。從事二十多年解說、研究文物、文化遺蹟多年,她認爲講解的高境界應是將文物、歷史,融入自己的理解,同參觀者娓娓道來。

鄧永紅下過苦功夫。她能背誦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會長榮新江有關吐魯番學術研究著作的部分段落,新中國第一代新疆考古人王炳華先生的著作也爛熟於心:“講解是鏈接文物和參觀者的橋樑。講得深入淺出,文物才能走進人心、纔會繼續‘生長’。”

熱孜萬古麗·依拉音師承鄧永紅。她被同行稱爲講解語態最像館長的講解員。鄧永紅曾贈她一套《吐魯番文庫》,共有十本。熱孜萬古麗讀完,原本有些晦澀的講解詞,慢慢理順了。

吐魯番市文博院(博物館)副院長(副館長)鄧永紅

文物“說話”

吐魯番博物館有一“網紅”文物——卜天壽的《唐寫本論語·鄭氏注》殘卷,又被稱爲“唐代小學生作業”。這是出自阿斯塔那363號唐墓的作業卷軸,長達5米多、共178行、每行20字左右。十二歲的唐代西州學生卜天壽在作業末尾即興發揮了一首打油詩:“寫書今日了,先生莫嫌遲。明朝是假日,早放學生歸”,大意是“作業寫完了,老師求放過,明天放假,早點放我走”。這首《寫書今日了》妙趣橫生、走紅網絡。

這件文物被轉化爲頗受歡迎的研學產品。吐魯番的小學生們到博物館研學,可拿起毛筆寫一寫打油詩,跟卜天壽比試誰的字好。博物館在托克遜縣郭勒布依鄉開斯克爾學校做活動時,“打油詩”激發了少數民族學生了解文物的興趣——學生們爭先恐後地舉手,爭着誦讀。

卜天壽抄《論語·鄭氏注》,又被稱爲“唐代小學生作業”

在邊疆民族地區,走進人心有更深遠的表達——“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這也是邊疆民族地區各項工作的主線。鄧永紅認爲,博物館應成爲吐魯番地區的文化引領。

於是,更多博物館文物、傳統文化、教育活動走進少數民族同胞居住的村落、社區。

有一次,博物館進入吐魯番遠郊的村莊鼓勵村民們體驗寫毛筆字。村裏的維吾爾族老人第一次用毛筆寫字,有的甚至第一次寫漢字。他們幾乎是一筆一筆慢慢地畫出“我是中國人”五個字。還有一次,博物館將北京天安門的拼圖模型帶到村落,有維吾爾族老人帶着孫子一起來拼圖。老人的手粗糙,祖孫倆一邊看圖一邊拼,用了一個多小時。鄧永紅將拼好的模型送給他們留作紀念。

潛移默化、潤物無聲。

這些體驗、文化活動配送,是吐魯番博物館的項目“流動博物館”中的內容。博物館深入邊遠農村、社區學校等傳播傳統文化、講述文物故事與歷史,目前已在全疆盛行。

至今,吐魯番博物館已進行四百多場次活動。鄧永紅說:“無論研學還是流動博物館,其作用是讓文物說話、讓歷史發聲,讓少數民族同胞發自內心地認同中華文明是新疆各民族文化的根本所在。”

高昌區的艾丁湖鎮莊子小學是一所維吾爾族學校,與博物館聯繫緊密。學校副校長何亭亭告訴記者:“學生們更願意接受文化活動配送到學校的方式,他們開始主動地瞭解吐魯番以及新疆的歷史。比如我們有一名六年級學生買明提,他甚至能夠回答博物館館長提的一些比較有深度的問題,博物館也去了好幾次。學習、生活各方面都更加自律、表現越來越出色。”

眼下,鄧永紅正琢磨是否要再復原幾套古代服飾。吐魯番地區氣候乾燥特殊,當地出土服飾的保存狀況遠勝於世界其他地區。吐魯番博物館曾復原過2500年前洋海古墓出土的姑師人服飾、1400年前吐魯番出土的唐代服飾、9至12世紀的回鶻高昌供養人服飾,頗受市民喜愛。“服飾是軟文化,人們生活中不可或缺。市民尤其少數民族鄉親穿一穿、感受一番,再聽我們講新疆的歷史、新疆民族發展史和新疆宗教演變史,就更能理解新疆自古以來就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鄧永紅說。

遊客在吐魯番博物館參觀

絲路“回聲”

熱孜萬古麗曾是吐魯番葡萄溝景區的講解員,因爲家庭負擔重,彼時她每天都想着怎麼多賺點錢。

2014年,吐魯番博物館向社會招聘講解員,她被選中。鄧永紅對遴選講解員的要求高,普通話不標準就不讓給遊客講解。於是,熱孜萬古麗一個字一個字標註拼音,水平突飛猛進。“進博物館後,我的專注力漸漸不在怎麼掙錢上,而是開始學習知識、提升自己。”她說,講解員不只是一份工作,她熱愛吐魯番的歷史、文化,她想講好吐魯番的故事。

最近,熱孜萬古麗拿到了在職大學文憑。

吐魯番博物館維吾爾族講解員熱孜萬古麗·依拉音向遊客講解伏羲女媧絹畫

吐魯番博物館是一個窗口。浩瀚如煙的文物對應着吐魯番地區星羅棋佈的文物遺址。更重要的是,越來越多少數民族同胞正主動參與到吐魯番的文物保護利用和文化遺產保護傳承中。

交河故城的文物保護員古麗拜克熱·買明已是家中自祖父、父親之後的第三代文保員。在大多數少數民族同胞的童年記憶裏,交河故城曾是一個大且好玩的地方。古麗拜克熱也不例外。20世紀90年代,考古學家進入交河故城開展挖掘、保護工作。她的母親負責給考古工作者送飯。古麗拜克熱看到工作人員手中各式各樣新奇的設備、專業的工作服,對考古、歷史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古麗拜克熱求學時,不少村民思想落後,對女孩上學持有偏見。父親買明·熱合曼反駁這些村民:“女孩不僅要讀書,而且讀得越多越好。以後在交河故城工作,要有知識、有文化。”在交河故城做文保員,買明·熱合曼見識了國內外的遊客,從他們口中瞭解到世界之大,更加堅定孩子們要多讀書、多瞭解自己的家鄉,多走出去看看。

她一直讀到研究生。村民們受古麗拜克熱一家影響,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大學接受教育。“對交河故城不只有城池本體以及崖體的搶救性保護。交河故城早在十年前就安裝了環境監測預警平臺,專業技術人員能夠看到遺址每時每刻的狀態,搶救預防並重。而我也專注於研究交河故城與周邊村落的關係,這也是保護工作的重要組成部分。”古麗拜克熱說,人文關乎傳承。未來的保護工作,需要更多見過世界之大的年輕人蔘與。

艾孜哈爾·艾合拜爾曾在博物館當過講解員,如今是交河故城商旅投工作人員,負責“夜遊交河”項目實景演出的演職工作。通常,艾孜哈爾會提前10分鐘趕到大佛寺廣場,換上僧侶服飾。晚上10點,他在長笛、少數民族樂器熱瓦普、薩塔爾的樂聲中出場;雙手合十、懷抱經卷,淺吟輕誦。此刻,時間不再是線性的。

他曾遇到過一名外國女遊客,演出結束後,她注視着佛龕上用數字投影投出的佛像,久久不願離去,似乎在同歷史對望。末了,她很誠摯地同艾孜哈爾道謝。那一刻,艾孜哈爾感覺交河故城走進了人們心裏。“今年,項目會在燈光效果和數字投影上繼續發力,在不影響遺址保護的基礎上,把演出做得更沉浸。”他說。

艾孜哈爾·艾合拜爾在“夜遊交河”項目中飾演僧侶

從交河故城南門遺址向前走不多時,就會看到一小片綠洲。這是一種蔓生植物,叫刺山柑,俗稱“野西瓜”。白天,古麗拜克熱研究野西瓜、駱駝草等植物對交河故城本體的影響。入夜,艾孜哈爾會向遊客熱情地介紹:“這是一種中醫藥材,具有祛風止痛、除溼散寒等作用。”

絲路回聲悠揚。他們屬於交河故城白天的厚重悠遠、入夜的一眼千年;他們都屬於“絲路明珠”吐魯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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