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放的或者婉約的 | 謝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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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幅員廣大,就飲食而言,也是南北西東各有所長,差異極大。所謂南甜北鹹東酸西辣,這也就是大體而言,細加分析,更是讓人眼花繚亂。粵菜清淡,川菜濃烈,無錫甜蜜蜜,太原酸溜溜。大而言之,南方細膩,北方粗放。地域、氣候、物產、民俗、口味,有大差別。就我個人的飲食習慣,基本是南方型的。南方溫溼多雨水,是稻穀之鄉,魚米之鄉,物類豐富,故口味偏細緻;北方天高地闊,氣勢雄偉,小麥、玉米、大豆、高粱,以麪食爲主,口味偏重,養育了齊魯義氣、燕趙豪情。

電影《風林火山》(2025)劇照

我因爲在北方生活久了,逐漸愛上了北方的壯偉,加上早年所在的部隊都是山東子弟兵,大餅卷大蔥,生喫大蒜就饅頭,其習慣來自膠東半島,我也適應了這裏的豪放和開闊,使自己的飲食習慣適應於口味偏重,大塊喫肉,大碗喝酒。但是積習依然,以主食而言,從習慣米飯到習慣饅頭,有一個漫長的過程。北方人常說“米飯喫不飽”,南方人常說“饅頭咽不下”。此乃通習,不足爲奇。

那年壯遊關東大地,從遼瀋到內蒙,東北大餐,八碟八碗,“四大金剛”,豪興沖天。有一段時間,北京人迷上了來自大北方的餐飲。東北涼拌菜,粉絲、黃瓜絲、白菜絲,醋和醬油,上來就是一大盤。那時沒有罐裝的啤酒,用大桶裝,大碗喝酒,就着涼菜,一醉方休!接着就是東北大餐的全面進軍,京城的厚重遇上了東北的宏偉,一拍即合,一發不可收拾。這噶達,那嘎達,屯老二,鐵鍋燉,越土越喫香。

風向隨時轉,東北的殺豬菜,一時贏過了西邊的麻辣燙。那時亮馬橋附近有一家六聯鍋,上桌一口氣擺上了六隻大鍋,都是地道的東北大菜:豬肉燉粉條、小雞燉蘑菇、紅燒黃河鯉魚、大拌菜、韭菜盒子、豆包、炸糕!所謂的“四大金剛”都是實打實的“硬菜”:醬肘子、大棒骨、醬豬蹄、燉吊子。喫東北大餐,需要放開架子,不拘細節,吆三喝五!興致來了,可以大聲猜拳,呼天喚地!東北大餐,絕配是冰啤。一邊是熱火朝天,一邊是冰天雪地!需要的是那種大大咧咧,放開的姿態:不是淺斟慢酌的那種,而是一往無前、肆無忌憚的那種!

上面那種場景,是我所習見,年代久了,也頗能適應。仔細一想,如此張揚,不免有傷風雅,但興之所至,管束不了了。由此聯想在世界各地遊走,這種放浪形骸是失禮的,但在沒有外人的場合,這種難得的“偶然”,也是人情之大常。過分拘泥則有違常情了。

話回到我熟悉的南方,閩江帆影,鼓浪琴韻,九曲茶香,造就了獨特的八閩文化。閩菜佛跳牆進了國宴菜單,乃是頭道湯菜,這名稱有點滑稽,實乃詼諧,言佛門清淨亦難抵擋其誘惑之意。其實罐蒸的這道菜極爲雅緻,清淡、醇厚,雞湯煨之,海蔘、瑤柱、魚膠、魚翅、魚肚,加上一隻小巧玲瓏的鴿子蛋,用的是高級花雕,隔水蒸制多日始成,上桌,掀蓋,酒香盈室!閩菜多雅緻,荔枝肉鮮豔,爆雙脆(海蜇加腰花)奇特,西施舌(海蚌清湯)豔麗,凡此等等。與北國風情構成極大的反差。

閩菜如此,粵港蘇杭,蓴菜鱸魚之嘆,又何嘗不是!對比之下,與蕭蕭易水、巍巍五嶽獨尊形成了迥然不同的境界!後者所展開的是“亂燉”,是“鐵鍋燉”,是“殺豬菜”,是呼擁而上的大碟大盤!一個金掌勺,不夠,三個金掌勺,鑫掌勺還不盡意!氣勢非凡、雄偉壯麗的大氣派。這種反差極大的南北西東大總彙。這就是所謂的包羅萬象,博大精深,這就是足以自豪於世的千古文明!

飲食如此多麗,乃是文化綿延的多麗所致。舉凡詩界詞壇,一概如是。唐詩百態,初盛中晚,各有其珍。俗雲宋詞兩派,一曰婉約,以李清照爲代表;一曰豪放,以辛棄疾爲代表。亦如南北餐飲,各呈其尊。俞文豹《吹劍錄》載東坡在玉堂日,有策士善歌,東坡問及“我詞何如柳七”。答話是一道古今名言:“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執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東坡聽了高興,“爲之絕倒”。

其實東坡寫的,也有婉約一面,“十年生死兩茫茫”即是。清照也是如此。詩文與飲食事不同而義理近。我的見解:一邊是殺豬菜,一邊是西施舌,這邊豪放,那邊婉約,互補,互滲,互贏,都好,都香,且都美!

2025年7月7日於北京昌平北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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