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跋精粹】一份史料和幾個細節 | 王族
本文爲人民文學出版社2025年9月出版的長篇小說《匈奴的乾糧》後記
寫這部《匈奴的乾糧》,得益於司馬遷《史記·匈奴列傳》中的251個字。這251個字講述的是匈奴少年冒頓的故事,與司馬遷在《史記》中的其他列傳相比,其故事性更加強烈,人物性格更加鮮明。讀之可明顯感覺到,這251個字,正如魯迅評《史記》時所說的“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既真實可信,又極富“小說家言”的故事衝擊力:
單于有太子名冒頓。後有所愛閼氏,生少子,而單于欲廢冒頓而立少子,乃使冒頓質於月氏。冒頓既質於月氏,而頭曼急擊月氏。月氏欲殺冒頓,冒頓盜其善馬,騎之亡歸。頭曼以爲壯,令將萬騎。冒頓乃作爲鳴鏑,習勒其騎射,令曰:“鳴鏑所射而不悉射者,斬之。”行獵鳥獸,有不射鳴鏑所射者,輒斬之。已而冒頓以鳴鏑自射其善馬,左右或不敢射者,冒頓立斬不射善馬者。居頃之,復以鳴鏑自射其愛妻,左右或頗恐,不敢射,冒頓又復斬之。居頃之,冒頓出獵,以鳴鏑射單于善馬,左右皆射之。於是冒頓知其左右皆可用。從其父單于頭曼獵,以鳴鏑射頭曼,其左右亦皆隨鳴鏑而射殺單于頭曼,遂盡誅其後母與弟及大臣不聽從者。冒頓自立爲單于。
於是便雄心勃勃要寫一個長篇,甚至定好了書名“匈奴的乾糧”。應該說,一開始還是很順利的,將有關匈奴的資料一路讀下來,在心裏裝了不少東西。但是,如何寫出我眼裏的匈奴,如何在古意和新意之間找到平衡點,如何把握小說的情節邏輯和敘事節奏?這樣一考慮,便感覺大事不妙,如果寫不好會成爲歷史搬運工,頂多把司馬遷的251個字換方式又敘述一遍。
這才知道,歷史小說不好寫。
通常情況下,我們都相信歷史的過去和結束,是無比真實的存在,甚至相信歷史有永恆的力量,對世間具有長久的啓迪作用。我們認知一段完美的歷史,總是習慣於將其稱爲史詩;我們面對一些事情,總是感慨歷史會重演。所有這些,都會影響我們對歷史的認知。如果寫小說,則會讓你老老實實與歷史站在一起,雖然腳踏實地站得踏實,但是卻缺少飛翔的翅膀,不會有上升的機會。
但是,司馬遷的這251個字無比誘人,無論如何都不想放棄。甚至冥冥之中感覺到兩千多年前的司馬遷老先生,好像很生氣地對我說,小子,我在兩千多年前寫《史記》,當時的環境和條件多麼嚴峻,我都大膽過了一把癮,你生活的時代多好,難道你就不能調整思路寫一次嗎?
某一天,像是神打開了天眼,突然覺得那時候的匈奴,身上一定有與今人迥然不同的氣質和行爲。雖然匈奴已經消失,但是他們作爲曾經的東方騎手,草原硬漢,甚至匈奴的最後一位單于阿提拉,被西方驚呼爲“上帝之鞭”。他們無論在史書,還是文學作品中,都留下諸多可觸摸的骨節,可感知的溫度,可與你對視的眼神。比如司馬遷的這251個字,就讓我感覺到了一位匈奴少年的眼睛、心靈、精神、習性和品行。
於是就有了方向,就知道應該怎樣去寫匈奴。
像是神助一樣,那些天接連讀到一些讓我深受啓發的細節。我認爲,任何細節都不是片斷,它一定對應着某些巨大、完整的事物。雖然這些細節在今天的草原、沙漠、戈壁、綠洲等地隨處可見,但是它們一定有極其深遠的根源,與遙遠年代的人和事,至今仍保持着難以割捨的關係。我甚至暗自希望,兩千多年前的匈奴,其性格和行爲也一定具有這些“細節”般的魅力。
細節一:西域的一些遊牧民族認爲,狼是蒼穹之子,受蒼穹之命在春天驅趕草原上的動物,並將病死腐爛的動物喫掉,避免草原遭受踐踏和傳播瘟疫。他們與狼長久相處,深知狼在飢餓或疲憊時,會對着月亮或蒼穹長嗥,讓身心獲得力量。狼與遊牧民族的死亡亦有密切關係,當老人去世後,他們會將死者放置在山岡,或讓其從運送的牛車上自行滑落,等待天黑後狼將死者喫掉。他們堅信,只有讓狼喫掉死者,死者的靈魂在狼迴歸時,纔會被狼帶入蒼穹。而活着的狼,仍在對着蒼穹長嗥,仍然與人類生死難離。
細節二:牧民因爲有急事,騎馬去另一牧民的氈房,但他遠遠地便下了馬,牽着馬到那牧民的氈房前,在馬樁子上把馬拴好,把馬鞭子立起放在氈房門邊。在草原上不能直接騎馬到別人氈房前,因爲只有報喪時才那樣做。至於把馬鞭子立放在氈房門邊,則是更嚴肅的舉動,因爲只有挑戰或要打架,纔會提着馬鞭子進入氈房。當然,也可以把馬鞭子帶入氈房,但進入氈房後則必須把馬鞭子放在身後的角落,不可讓人看見。如果客人把馬鞭子掛在氈房的掛物扣上,則表明他要去的地方很遠,請求在主人氈房中借宿一晚。主人如果同意,會對客人說,留下你的馬鞭子。客人心領神會,臉上浮出感激的笑容。
細節三:如果去牧場的一戶人家,女主人很快就會端來奶茶,如果你喝完一碗便起身告辭,女主人一臉緊張神情,攔住你說,你是用兩條腿走進她家的,不能只喝一碗奶茶,只有喝兩碗走出去才最好,因爲那樣吉利。你聽後心悅誠服,接過女主人遞來的奶茶碗,喝完後道過謝,出門的腳步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細節四:哈薩克族有一種習俗,名曰“斯熱阿勒合”(意爲認識後就是最好的)。說的是人們碰到打獵歸來的獵人,雖然彼此陌生,但會向獵人索要獵物。在他們看來,獵物屬於草原上的每一個人,獵人是代表大家前去領取的,可儘管索要。獵人不會拒絕陌生人的索要,他們認爲對陌生人慷慨贈予,會得到神的保佑,因爲陌生代表意想不到的福祉。多年來,獵人們自覺遵守這一習俗,在打獵返回時在馬鞍上畫一條線,並將獵物掛在畫線處,表明此獵物是可以贈予的,陌生人可儘管索要。
這樣的細節故事很多,僅舉以上四例。
雖然這些細節故事與匈奴沒有關係,但是卻是一種暗示和影響,尤其是人的精神和行爲猶如天際閃電,以轉瞬即逝的光芒廓清天地,讓人讀之品之心靈澄澈,猶如看到了大地之子最清晰的面孔和身影,亦對天地生出無限感慨。匈奴曾將天稱爲撐犁,後來的遊牧民族則又稱天爲蒼穹、長生天、騰格里等,雖然稱呼不一樣,但是天作爲具體物象,對人的精神引導或暗示,有着不可忽略的作用。
所有的這些,都可以成爲小說中的匈奴性格,亦讓我感覺到匈奴的呼吸和言說,不僅具備一定的詩意,而且還散發出像刀子一樣的光芒。我覺得匈奴並沒有在發黃的歷史冊頁沉睡,而是睜着那一雙雙天生深陷,習慣“窺視”的眼睛,在與我對視。正是這樣的對視,讓我不僅抓住了題材,而且還獲得了讓語言自由生長的模式。這部長篇小說,就這樣一路順利寫了下來。我一直沉浸於能夠感知到匈奴呼吸,與他們對視的美好體驗之中。
沒想到,寫完後放了十年,之間一直尋找修改的機會,但是遙遠的匈奴好像要與我捉迷藏,讓我一直找不到修改的感覺,直到今年才重振旗鼓,完成了一次可以讓我解脫的修改。現在,終於到了將這部長篇小說打發出去的時候,心裏還是感激司馬遷的那251個字,它們像雪山上流下的雪水,慢慢彙集成大河,最終奔湧向遠處。
多少年前的匈奴就是這樣!
好像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爲什麼會對匈奴着迷,以至於在修改時無數次想把它一分爲二,然後是匈奴霸主西域時代的冒頓、老上、軍臣、伊稚斜、烏維、且鞮侯、狐鹿姑、呼韓邪、郅支,乃至匈奴進入中原後的呼廚泉、劉豹、劉淵,或者又被稱爲羯族人的石勒,還有具有匈奴、鮮卑、氐族混血背景的劉勃勃(又稱赫連勃勃),甚至最後出現在西方的阿提拉等等,一路寫下來,可寫成一個多卷本的系列。但這是浩大的工程,我需要等待,只有獲得力量纔可以動筆。
雖然這部書稿只寫了匈奴的開始,後面還有很漫長的匈奴歷史,還有很多頗爲生動和傳奇的匈奴人物和故事,在等待我去書寫,甚至能不能寫出都是未知,但我頗爲欣慰,覺得已經完成的這一部,就像博爾赫斯所說,是神選中的勞動者,其中被題材的力量牽引,讓我一直沉浸於在遙遠年代的行走,着實是無比幸福的體驗,亦是無比珍貴的經歷。我因爲完成了這次寫作,寧願讓自己像書中的匈奴,或者完成使命的騎手,在這部小說後面躲起來,讓匈奴與可愛的讀者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