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望來路中眺望未來——寫在長篇小說《青雲梯》之後
一、支撐這條鐵路的是堅韌的文化,是悠久的華夏文明在面對新的挑戰時那種知恥而後勇、敢爲天下先的家國情懷
這是一部解析一個家族百年血緣密碼的書,也是關於一條鐵路百年曆史的漫長故事。在這個刷小視頻看新聞讀故事的時代,講述一段百年故事似乎在冒險,也有些不討巧。但我還是認爲有歷史感的故事就像從時間的縱深處駛來的一列火車,滿載歲月的傳奇。讀到它的人,都是它的乘客。
多年來我在雲南的大地上“到處亂跑”,我崇尚文化發現式的寫作。而云南這片高原有如此豐富的文化資源,正如它“有色金屬王國”和“動植物王國”的美譽,它的民族文化也琳琅滿目,令人應接不暇。我把自己當一個謙卑的學生,俯下身段向各民族文化學習,也把自己當成一個尋寶者,在豐沛的文化寶藏裏潛心開掘。我深信,唯有在雲南這片土地上浸淫經年,遊遍民族文化百花園,飽嘗各民族“百家飯”後,才能對民族與文化,地域和歷史,族羣及其淵源,有發現新大陸般的喜悅和收穫。每一片土地,都在無言地告訴它所養育的人們的過去和現在,也在昭示着未來。
寫作這部書的緣起應該在十多年前。2010年前後,我浪跡天涯的步履打馬行到滇南,那時我爲創作長篇小說《碧色寨》,關注的重點是建成於1910年的滇越鐵路,是不同的文明在這片多民族地區的衝突和演變。20世紀初法國人依仗不平等條約,用火車頭撞開了南中國的大門。這條從越南海防至昆明的鐵路,軌距只有一米,俗稱米軌,但它是當時中國第二條通往境外的國際鐵路。由法國人投資修建並管理的滇越鐵路是一把雙刃劍,在帶來了蒸汽機文明的同時,又傲慢地刺傷了自尊的中國人的心。那時滇越鐵路沿線所有的車站站長和重要崗位職員都是法國人,鐵路就像那個時代的法蘭西帝國擴充殖民版圖的尖兵,當地的人們也形容它是“一根伸進雲南大地的吸血管”。法國人的火車運來各式洋貨和各國的冒險家,拉走錫、煤、銅、絲綢和茶葉。可以想見,在二十世紀初,當一列蒸汽機車頭如一頭怪獸般闖入到這片古老蠻荒的高原時,還在牛車馬幫時代的雲南人是多麼驚訝、惶恐、迷惘乃至憤恨。滇南的人們曾經爲反對這條受西方強權保護的鐵路,爆發過一次“阻洋修路”的大起義。他們殺洋人、搗毀鐵路,並非完全是認爲洋人的火車“阻斷了龍脈”或“驚擾了祖宗陵寢”,而是即將被列強瓜剖豆分的國運讓民族自尊心變得既強大又敏感,既脆弱又無畏。不是要拒絕一種現代文明,而是要反抗帝國主義的欺凌和霸權。實際上,在法屬印度支那殖民當局的規劃中,他們並不滿足於將鐵路修到昆明,他們的目光還看向了雲南各地,甚至鄰近的四川、貴州、廣西和西藏。十九世紀末,中法已經在南中國邊境打了兩次戰爭了,滇越鐵路就是第二次中法戰爭的產物。法國殖民部的野心家們還企圖通過鐵路權的爭奪,挑起第三次中法戰爭,即“鐵路戰爭”。所幸的是,歷史再沒有給法國人機會。
當年,我在滇越鐵路線上的一個特等大站碧色寨車站採訪時,第一次和“個碧石鐵路”相遇,它就在法國人建的老車站西端,從站房、鐵軌到機車,都是小一號的,軌距只有六十釐米寬,俗稱“寸軌”,火車車頭像大地上的玩具。這條鐵路起於錫都箇舊,終於碧色寨,後來又延伸到建水縣和石屏縣,全長不過一百七十七公里。兩條不同軌距的鐵路在這裏交匯,卻不接軌。人們告訴我說,這是在滇越鐵路通車僅僅三年後,由我們自己的民族資本修建、並自主經營的鐵路。這是一次被打痛之後的奮起一躍,是被蒸汽機醍醐灌頂的觀念轉變,是邊地人“師夷長技以制夷”的無畏擔當。尤爲重要的是,把路權掌握在自己手裏,既杜絕了法國人的覬覦,更阻止了他們挑起“鐵路戰爭”的任何藉口。從視火車爲“怪力亂神”般的洪水猛獸,到自主修建屬於雲南人的鐵路,在那個年代,能有如此勇氣的中國人有幾許?當時我站在鐵軌上,回望黃牆紅瓦的碧色寨車站,再西望同樣是法式建築風格的“個碧石鐵路”的車站,感到自己就像站在兩個歷史的節點上。西方文明和東方文明在這裏迎頭相撞,這段精彩的歷史必然蘊含着動人的故事。
那時的“寸軌”鐵路上已經不跑火車了,但路基還在,鐵軌淹沒在荒草中,鏽跡斑斑、纖細而沉靜,像一段正在消失的歷史。我當時就想,這是另一部長篇小說的題材,就像滇越鐵路和“個碧石鐵路”是兩條不同性質的鐵路一樣。我得先弄清它的第一段歷史,再來面對它由此帶來的某種轉變。不過,寫一條民族鐵路的建設史,以及修鐵路的人們,我那時還沒有準備好。
雲南人對這兩條老鐵路有着濃郁的情感,或許是因爲它們承載了20世紀前半葉太多的歷史風雲,或許是高原人的鐵路夢很早就滋生於漫長的馬幫驛道。一個趕馬人總是讓他的腳底高過一座座大山,但他用一生的時間,也許走不出高原的遼闊。在雲南工作以後我才知道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不同軌距的鐵路。我沒有坐過“個碧石鐵路”線上的小火車,它在20世紀末期就停運了。但我確實體驗過高原人出行之難,直到二十一世紀前十年,我去一些偏遠的村莊採風時,還需要騎馬。雲南的矮種馬看上去不夠威武,但腳步穩健,耐力好,在崎嶇的山路上足可信賴。我經常用一天的時間,只能翻越過一座大山。無論是行走在山巔還是坐在馬背上,人頗有被大山擠壓、重圍、望盡天涯路的沮喪。有一年在藏區,我和一個康巴兄弟去一座雪山上的寺廟採訪一個活佛,又找不到馬。他至今還在笑我說,範老師那天狼狽得看到一頭羊都想騎上去。
直到2022年,我感覺到寫“個碧石鐵路”的時機到來了,那列湮沒在歷史風塵中的老火車正從大山深處緩緩向我駛來。我再次收起行囊奔走於滇南。這條鐵路像蜿蜒在滇南高原大地上的一架雲梯,架在古老的馬幫驛道上,架在幾座偏遠小城的家門前。除了和一座著名的礦山相連,它並不是一條主幹線。但每一座城鎮、每一戶人家,都有和這鐵路相關的許多動人故事。支撐這條鐵路的不是雄厚的資本,繁忙的商旅,而是堅韌的文化,是悠久的華夏文明在面對新的挑戰時那種知恥而後勇、敢爲天下先的家國情懷。而我則像一個探尋者,在鐵路的縱深處去尋找過去年代的老火車。
在爲《青雲梯》做田野調查階段,我曾經徒步考察過“個碧石鐵路”的一段老路基。一百年過去了,這條線路上的一些石砌橋樑還完好無損,有些隧道還可當通道用,深山荒野裏的鐵路路基上鋼軌和枕木早已拆除,路基兩旁荒草叢生,山花爛漫,人馬牛羊常常借道而過。在廢棄的隧道里,洞壁上糊滿足有成人手掌厚的煙垢。摳一塊下來握在手裏,彷彿觸摸到了歷史的積澱。當地人說從前小火車進洞時最爲難受,煤煙灌進車廂裏,令人幾乎喘不過氣來。小火車的速度很慢。有些性急的小夥子,在火車進洞時,索性跳下車去,翻山到隧道那邊,等小火車晃晃悠悠鑽出洞後再爬上去。過去年代坊間流傳的“雲南十八怪”中就有“火車沒有汽車快”一說。但一隊馬幫馱的錫錠,還裝不滿一節車廂的一個角落。可見有火車總比沒有好。鐵路送走了馬幫時代,也改變了人們的出行方式。就像那天我在荒野中的老路基上走得精疲力竭時,多麼希望有一列小火車劈開崇山峻嶺,搭載上我這個天涯浪子。
雲南就是這樣一個古老的馬幫驛道和現代的鐵路並存的社會,在一些自古以來就是走向高原的峽谷走廊裏,你可以一眼望盡這個地方的交通變遷——古驛道、溜索、吊橋、公路橋、鐵路橋,以及當下的交通“新貴”高速公路橋和高鐵橋。它們像大地上鮮活的交通博物館,把高原人渴望走出大山的夢想一步步地變成了現實。高鐵時代彷彿是在一夜之間就翩然降臨在這片廣袤的紅土高原,人們的出行方式瞬間就發生了改變。還記得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我們去北京出差,火車要坐三天三夜。每年探親回家,走向火車站就像奔赴戰場。如果我們捋一遍雲南這一百年的鐵路交通史,就會發現,“個碧石鐵路”建成之初,小火車呼嘯着駛進尚屬蠻荒狀態的雲南高原,儘管是那個時代的一次巨大的飛躍,但時速僅十五公里;新中國成立後,鐵路越修越寬,越建越長,速度越來越快。今天,飛馳在雲南高原的高鐵時速最高可達三百五十公里。歷史的車輪剛好走過一百年。中國人已經把鐵路修到了境外,從昆明至老撾萬象國際鐵路的貫通,意味着南亞東南亞國際大通道的國家戰略已邁出了堅實的一步。雲南不再是一個閉塞封閉、被高山大河阻絕的偏遠之地。
範穩
二、我想通過這本書向世人證明:地處大西南一隅的雲南,從來不缺乏現代性,更不缺追逐現代文明的夢想和勇氣
在元代以前,雲南與中原文化關聯甚少。唐詩宋詞裏沒有這片土地的風情,文豪大儒中沒有云南人的名字。化外之民是它的代稱,蠻荒之地是它的符號。到了近現代,雲南給人們的印象多爲民族衆多、文化多元,以及迥異於中土文化的邊地風情。即便時代的列車已駛進二十一世紀,來雲南旅遊的人們也多是衝着五彩斑斕的民族文化和山川自然風光而來。這本也無可厚非,就像我們去北京上海廣州這樣的一線城市,斷乎是要去領略感受當下最爲鮮活生猛的現代氣息。而作爲一個生活工作在雲南四十多年的外省人,我想通過這本書向世人證明:地處大西南一隅的雲南,從來不缺乏現代性,更不缺追逐現代文明的夢想和勇氣。比如在20世紀前半葉,雲南人已經能駕馭火車時,中國內陸的許多省份,還不知道火車爲何物。這是神奇的雲南的另一面。
這份神奇在滇南的紅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演繹得超出任何一個作家的想象,它屬下的幾個城市建水、箇舊、蒙自、石屏、開遠等地,不僅在工業文明、城市建設等方面可以比肩任何一個內陸城市,在文化傳承和歷史積澱上也“不異中土”。尤其是後者,他的漢文化傳承正統又莊嚴。儘管是邊陲之地,但建水縣至今保留有一座始建於元代,又在歷代歷朝中不斷完善擴充、廟宇殿堂富麗輝煌的孔廟,據稱其佔地面積僅次於山東曲阜孔廟。這裏每年春秋兩季都要舉辦隆重的祭孔盛典,八音六律,蕭韶遺響,誦讀之聲,漢雕之舞,頗有儒韻古風。走進建水古城的小巷或庭院,常有一步跨進古老中國或江南古村落之幻覺。這是一座無聲地彰顯着自己文化底色的邊地小城。正如我這部作品裏的吳家花園,它的原型正是建水縣具有百年曆史的朱家花園。我相信,任何一個遊人遊覽了建水朱家花園後,都會驚訝於它的絢爛奢華;任何一個文化人蔘觀了這座百年前的私家大宅的每一座庭院、每一處雕欄玉砌後,都想探究它的歷史故事和人物傳奇。這座百年前的豪門深宅,享有“滇南大觀園”之盛譽,卻像一部封面上了鎖的厚重大書,引無數文人學者折腰。破譯它,便可解讀一段歷史風雲,也可讀出許多不一樣的家事國事天下事。建水朱家花園的主人朱朝瑛是“個碧石鐵路”的主要倡修者之一,一個家族和一條鐵路的關係,正是我要找的故事原型。朱家花園的遺世獨立,也足可說明在一片多民族聚居地區,中華文明堅韌的生命力,完美地詮釋着民族共同體強勁的力量。
面對一座百年豪宅,獵奇是第一步。多年前第一次來到朱家花園,我便有進入到歷史的迷宮之感慨。江南的園林私宅我也看了不少,但當我漫步朱家花園,便有自己是身處江南還是雲南之困惑(饒有趣味的是:它過去的地名也叫臨安)。這樓臺亭閣、水榭戲臺,這雕樑畫棟、假山魚池,言其爲南高原上的海市蜃樓、太虛幻境,也一點不爲過。它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家族?它曾經演繹過什麼樣的家族故事和人生傳奇?家族故事總是跟地方史、民族史有關。所謂“家有譜、方有志、國有史”。大歷史便是由這些有傳承有記載、有百年老宅、有炊煙飄拂、有火塘溫暖的大大小小的家庭,去豐富它絲絲縷縷的毛細血管。當然,並不是一個家族有權有勢還坐擁鉅額財富,便可進入歷史,而是歷史總是青睞於那些處於風口浪尖處的弄潮兒。
然後我們開始解讀。但凡豪門大戶,大都免不了一個從白手起家到逐漸興盛,再到盛極而衰、煙消雲散的興亡交替定律。“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倘若我們能破譯出其中的某些密碼,或許就可窺測出塵封已久的歷史往事。
建水古城裏的朱家花園再次向人們證明了雲南文化讓人眼睛一亮的多元性。這是邊陲之地的漢家氣派,儘管都是屯田戍邊之後,但祖先卸下征衣的地方,就是後輩的家園,就是他們的故鄉。房舍毗鄰,雞犬相聞,家族繁衍,人丁興旺。一代又一代的血脈傳承,一輩又一輩的英雄豪傑,“此心安處是吾鄉”。當人們認同了這片土地,併爲它所滋養時,家就是這紅土高原上一棵不斷長大、枝葉茂盛的大樹,搖擺在世事的風雨中,無聲地承載時代與社會的砥礪。無數的家族,大抵就是這樣構成我們民族的基本單元。恰如六百多年前從湖南麻陽遷徙而來的朱氏家族,他們歷經十代人的努力,完成了從農耕之家到士紳鄉賢的衍變。他們本是想把一座洋洋大觀的花園建築羣落,作爲光宗耀祖的家族財富傳諸後人,但沒有料到它會成爲一筆歷史文化遺產留存於世。古建築本身就是歷史的隱喻,文明的象徵,更何況是保存完好的大家族建築羣落。
多數現代人都不知道自己三代以遠的家世。我經常會遇到一些自詡祖上家世顯赫的人,但若一問可有家譜?得到的答案大多是否定的。我家也沒有家譜,更沒有家族的字輩排序。我不知道我爺爺、我父親,甚至我本人該是哪一輩的字輩。現在的中國人,有多少人是按字輩排序取名的?這一傳統丟失後,便造成了一個人生的困惑——“我從哪裏來”?我也屬於“少小離家老大回”那一類人,自不到十八歲外出上大學後,跟故鄉就漸行漸遠了。
2023年我曾經有一次尋根問祖之旅。家鄉的一個宗親說,你連你父親是哪個字輩都不知道,你怎麼找得到你的祖先呢?過去我只知道我的先祖在川南的一個鄉村,由於家庭成分高,我的父親早年甚少向我提及他的父輩祖輩,在父母的一些隻言片語和童年時的際遇中,我痛徹地明白自己沒有一個可資自豪談論的祖先。“劃清界線”是那個時代的一個特殊詞彙,我們唯恐和過去發生任何聯繫,忘掉祖先才能重新做人。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自小敏感、自卑、壓抑、多愁。在我大學畢業以後,每次回家探親我父親似乎都想跟我擺擺家世(尤其是在他得了癌症後)。但那時我對那些給我帶來過童年陰影的家族故事不屑一顧。在父親剛準備拉開話題時,我會說,我去看同學了。我父親在我三十多歲時就過世了。現在,如果可以的話,我很想跟另一個世界裏的父親打個電話。
直到多年以後,我到了告老還鄉的年歲,纔在故鄉的朋友和姓氏宗親幫助下,查到了我家的字輩排序,又經過一段頗爲曲折的尋找,總算找到了我爺爺生活過的鄉村和他早已荒蕪頹廢的墳塋。在祖輩生活過的故土,我不知是該感到欣喜還是汗顏。今後若有人問我從哪裏來,我會稍有底氣地答曰:我的根在這裏。但這一人生追問我答得似乎還是不夠圓滿。我感到一種無法連結的“割裂”。這個在荒墳裏屍骨早已化爲塵土的祖父,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更遑論他的模樣和人生行狀。我和他的關係只是姓氏和血緣。但這血緣像無從破譯的密碼,隱匿在家族繁衍傳承的無數個人生的偶然與必然中,我只能在時間的幽暗隧道里想象和推測。
對一個作家來說,這種想象和推測必然基於歷史的邏輯和時代的風貌。什麼樣的歷史決定什麼樣的命運,什麼樣的時代造就什麼樣的人生。這給作家留下了追尋先祖足跡的空間。在建水的朱家花園,面對一張朱氏家族譜系表,我看到了生命的延續,家族的叢林,我還看到了血緣密碼的奇妙,看到了大時代下命運的邏輯。
三、你只要虛心學習、走出書齋、睜大眼睛去做文化發現,不愁找不到絕佳的小說題材。
我也算是個鐵路職工子弟吧。我父親從20世紀50年代起就加入共和國鐵路大軍隊伍裏。他大約參與修建過成渝鐵路、寶成鐵路、內昆鐵路、成昆鐵路、黔渝鐵路,最後落腳到貴州遵義的一個車站。他在我的印象中就是一個四處漂泊的人,與我們這個家有說不出道理來的疏離感——我們情願他少回來。小時候跟隨母親去探親,住在鐵路邊的紅磚房裏。火車在房子外不到一百米處日夜駛過,車輪就像在枕邊哐當哐當地碾軋。開初讓人睡不了覺,幾天以後就是蒸汽機車扯開嗓子鳴笛也吵不醒我了。我大約在十多歲就學會了扒火車,儘管父母對此有多麼嚴厲的禁令。但我經常和我的幾個表兄扒火車到幾十上百公里外的某個地方,買一隻土雞,買點小米,去看某個夥伴,或者什麼都不做,純屬貪玩。我們像身手敏捷的“小鐵道游擊隊隊員”,在火車進出站放慢速度時飛身而上,或縱身躍下。有一次我從火車上跳下來時,沒有測算好距離,差點一頭撞在路基路樁上。我的一個姑父是貨運列車的守車員,這是個負責在火車進出站時與車頭的司機打信號的崗位。那個年代的火車車尾要掛一節小房子般的守車,大約有四五平方米左右,裏面沒有鋪位也沒有座,只有一個鐵鑄火爐,一根鐵煙囪通向車頂外,休息時就斜靠在守車的飄窗上。我們經常爬進姑父的守車裏,到處遊蕩。冬天裏火爐裏的煤塊燒得通紅,在車輪撞擊鐵軌有節奏的哐當哐當聲響中,聽一個老鐵路講火車的故事,令乏味的旅途充滿溫暖。我姑父出生在上海的大戶人家,卻任勞任怨地跑了一輩子火車。他的信號燈和樣板戲《紅燈記》中李玉和的一樣,他掛在守車上向車頭揮舞信號燈的樣子,讓我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威風凜凜的工作。我對鐵路是有特殊感情的,關於鐵路的回憶大約可以載滿一列火車。
過去我的長篇更偏重於歷史和文化的發現,多寫異域風情和“他者”的生活。這部作品的主要部分同樣涉及文化、歷史的探索和寫作,也有意識地加進了個人成長經歷方面的內容。作家有時隱藏在作品的後面,有時又把自己掰碎了融化在文本里。長篇小說的文體模式讓作家有騰挪閃轉的廣闊空間。尤其是當你將所要講述的故事設定在一百年的時間和幾代人的命運範疇之內時,似乎唯有長篇才能擔負起這樣的使命。你可隨心所欲地重新組合敘事時間,讓新與舊、讓過去與現在相交織;讓歷史觀照現實,讓現實之光照進歷史的幽暗深處。我讓七代人在一本書裏往來穿梭,“團聚”又“分離”,“失散”又“找回”。或許,只有長篇小說,才能容得下這麼漫長又繁複的“歷史時空”吧。
《青雲梯》是我寫得比較從容的作品,單是修改就花去整整一年時間。每一句對話,每一個詞彙,至少在目光裏過了數十遍。不斷地調整結構,豐富人物,打磨語言,像個老工匠。我用寫中短篇的勁頭來寫長篇,力爭讓每一段故事、每一個人物都準確、生動、形象。即便是寫一段鐵路的修建史,我也希望能寫出冰冷鐵軌上的溫度。
我專事長篇小說的寫作也近三十年了,平均三年左右寫一部長篇,大體保持在第一年採風、做田野調查、收集史料和閱讀,第二、第三年寫作和修改的節奏。幾十年來從滿頭黑髮到兩鬢斑白、頭髮稀少,倒也不急不緩、樂此不疲。我的人生紀年大體可和這個寫作進度有關。某年至某年,我在寫作哪部長篇,如此回望歲月也足可欣慰。更爲重要的是,每寫一部長篇,我的足跡都要進入一個陌生地域,面對一種全新的文化形態。我把每一部長篇的寫作當作修一門新功課,技法退居其次,民族文化和地方史的研究與學習則是主攻對象。在一個作家的寫作生涯裏,一部長篇的完成就是他修到的寫作課“學分”。或許他永遠畢不了業,因爲他一生都在修行中。
正是這種“畢不了業”的狀態讓我有了把長篇小說堅持寫下去的動力。值得慶幸的是,雲南是個民族文化資源大省,就像他蘊藏豐富的礦產資源和自然資源一樣,你只要虛心學習、走出書齋、睜大眼睛去做文化發現,不愁找不到絕佳的小說題材。在成爲作家之前,我從事過一段時間的地質工作,跟隨地質隊員們爬大山、上鑽井、下坑道,走村串寨、風餐露宿,大體知道一座礦山從普查、詳查、勘探到開掘的過程。挖掘文學的富礦,也和地質找礦差不了多少。你不踏遍青山,閱盡人間百態,你就很難找到文學寶藏。
從不間斷的寫作賦予生命以能量,讓生活豐富多彩。於我來說,沒有比寫作更大的人生價值。我在《青雲梯》書中有個小標題,“書寫對抗死亡”,就目前而言,書寫至少是對抗衰老的最有效途徑。正如這部作品,動筆於我的退休之年,我的生活節奏卻並沒有因爲退休而有所改變。作家這個職業最大的紅利,就是他不會被退休。
本書出版得到了北京市委宣傳部、雲南省委宣傳部、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雲南人民出版社的鼎力支持。《人民文學》雜誌慷慨大方地用兩期連載的方式,幾乎全文在該刊發表,給予我極大鼓勵。在書稿的審讀階段,郭義強、白燁、張莉、嶽雯、賀紹俊、徐剛等著名評論家對書稿提出了切中肯綮的意見,讓我得以在名家指導下再次完善修改自己的作品。藉此一併鳴謝!一個作家總有自己的短板,在作家與評論家、編輯家之間,有一道由文學精神構建的橋樑,連接起創作、出版和評論。我很慶幸有這樣一批良師益友,讓我在創作中不斷得到耳提面命般的教誨。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的總編輯韓敬羣先生,是我最爲敬重的編輯家。我們相知相交數十年,在我們都尚年輕時,曾言要以最好的稿子相報。此書不敢言最好,但至少是這幾年的心血之作。韓兄在我創作本書期間也提出頗多真知灼見,讓我受益良多。他爲編輯好此部作品,特意隨我去了一趟建水。編輯來到作家的生活現場,他便和作家站在了同樣高度,甚至還更高。在時代的列車上,我們都是乘客。我只是在某個站點停了下來,沿着鐵軌的方向回望來路,再展望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