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海明威的哈瓦那:瞭望與暢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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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大約是哈瓦那最尋常的一個下午,加勒比海沿岸的陽光黏膩,將殖民時期留下的牆面映照得更爲斑駁,甚至有些發蔫。空氣裏,鹹腥的海風、老舊汽車的尾氣,和某種慵懶的、幾乎凝固的時間感,統統攪拌在一起。而我此行的目的,是一次對歐內斯特·海明威在這座城市飄蕩多年的巨大幽靈的追尋。

海明威故居位於哈瓦那老城區東南方向15公里左右的聖弗朗西斯科·德帕拉區,駛離哈瓦那喧囂的那刻,綠意便洶湧地迎面撲來,濃密的熱帶植物好像一路擠壓着我。那片名爲“瞭望山莊”的白色建築羣,最終靜默地出現在一片蔥蘢的山坡上,就像一場遺世獨立的舊夢,1940年到1960年,海明威在此寫就了《老人與海》《喪鐘爲誰而鳴》,後者不僅僅爲海明威帶來了普利策獎提名,還帶來了鉅額稿費,其中一部分稿費185000美元就被他用來支付買下“瞭望山莊”的費用,也是他送給第三任妻子的聖誕禮物。

院門入口左側的花園裏,有一拱潔白的花架門,立在墨綠色的祭壇上。據說這裏是當地最受歡迎的結婚地點,有的新婚夫婦甚至不遠萬里,從世界各地趕來站在這裏宣讀自己神聖的結婚誓言。

推開門進入庭院,故居保持着強烈的生活在場感——海明威的起居室、臥室、兩間書房、餐廳、廚房、衛生間等都保持着原樣,除了後院附帶更衣室的游泳池乾涸着,遊艇懸空而掛。但彷彿主人只是暫時離開,故事等待他歸來續寫,時光在這裏被悉心封存,依然呼吸着故人的氣息。

一樓的起居室寬敞通透,低矮的書架上擠滿了書,皮質沙發看起來舒適依舊。旁邊是海明威摯愛的貓羣的後代,在莊園裏享有持久的特權,踱步或者酣睡。而真正觸動我的,是位於二樓的工作室,陳設極簡,幾乎帶着些苦行僧的意味。一臺老式皇家打字機靜靜地置於書架前的一張小書桌上,旁邊是幾支削好的鉛筆。爲了保持精神的警醒,海明威習慣站着寫作。那空無一物的打字機滾筒,彷彿“噼噼啪啪”響起了敲擊聲,時快時慢。此時此刻,他站立着,像一名專注的獵手,精準捕捉每一個詞語。

環繞書房四壁的,是“獵人”的戰利品——非洲狩獵得來的獸首,牆上懸掛的牛頭。它們無聲地訴說着主人對力量、勇氣與死亡界限的癡迷。而臥室一角一臺略顯孤獨的體重秤讓我有些愕然。一旁的牆上,刻錄着他每日體重的變化。這個細節如此私密,如此日常,在這裏,海明威不僅與宏大的文學搏鬥,也努力與自己身體的衰變和內心的波瀾維持平衡。

離開瞭望山莊,再度投入哈瓦那老城的市井喧囂,我走向另一處海明威的熱愛之所——五分錢小酒館。小酒館隱身於大教堂廣場背後一條狹窄的巷弄裏,因爲海明威,門口永遠聚集着等待拍照的遊客。其實,最初,這裏只是一個雜貨鋪,闢出一小塊地方供人一時興起喝一杯。座位太少,如海明威,也說他總是來站着喝一杯就走。日後生意漸隆,店家乾脆將鋪面改成了酒館,又把樓上兩層盤下來,供應酒與餐食,龍蝦尤爲美味。美酒佳餚,來這裏的人自然更多,不光海明威,聶魯達、馬爾克斯、卡斯特羅、智利前總統阿連德等等,都前來這裏喝酒會友。酒館的牆壁、廊柱,乃至天花板上,都密密麻麻布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的簽名、照片,形成了一層厚重的、屬於現代社會的包漿。

擠過門口吧檯玩樂的人羣,進入昏暗的酒館內部,空氣甜膩又熱烈,瀰漫着朗姆酒、青檸和薄荷混合的莫吉托香氣,以及到了飯點的飯菜氣息。交談聲、碰杯聲、音樂聲交織,幾乎要將屋頂掀翻。

中年男酒保身着白色制服,心領神會、動作嫺熟如演奏般調配着一杯杯莫吉托,裝在廣口玻璃杯裏的莫吉托清新凜冽,帶着粗糲,海明威曾說:“我的莫吉托在五分錢小酒館,我的達伊基裏在小佛羅里達餐館。(My Mojito in La Bodeguita del Medio.My Daiquiri in El Floridita.)”這句話像魔咒,讓兩個地方成爲了永恆的“朝聖地”。然而此刻,我更多地感受到一種奇異的割裂。那個在瞭望山莊極簡書房裏站立着與文字搏鬥的作家,真的屬於眼前這片近乎嘉年華的喧鬧嗎?

寫作是孤獨的狩獵,而生活,需要烈酒、朋友和暢談。海明威的哈瓦那,是瞭望之塔,也是暢飲之吧。他的幽靈,一半留在“瞭望山莊”的秩序裏,另一半,則永遠混跡於五分錢小酒館的朗姆酒香與歡聲笑語中,不曾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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