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麼古典學需要藝術學 | 朱生堅
沃特豪斯《尤利西斯與塞壬》
古典學的核心在語文學,而歷史上第一個以“語文學學習者”自命的現代德國學派創始人沃孚(F.A.Wolf,1759—1824),對於語文學被“限定於僅文獻研究一域,排除文藝鑑賞”頗爲不滿,“顧猶悵悵”(《西方古典學術史》)。他心目中的古典學(Alterthums-wissenschaft)應該是“古代事物之科學研究”,包括文獻、考古、歷史、藝術在內的綜合性研究,涵蓋古代生活的各個方面。
然而,且不說歷來有不同的主張,就說當下,在“文科危機”之中,古典學界還有人輕視文學、藝術,不管有意無意,在文科內部互相排擠踩踏,這就很不好了。那麼,爲什麼古典學需要重視、研究藝術,需要有藝術學、藝術理論?
其實,這是一個不應該有的問題,因爲古典學本來就包含了文藝鑑賞和藝術理論。在古代人的政治、教化和生活世界中,有各種文藝活動。在對王公貴胄子弟的基礎教育中,中國古代有“六藝”,西方有“七藝”,包括音樂、舞蹈、詩歌、辭章等等。桑茲《西方古典學術史》的第一編“雅典時期”,包括史詩、抒情詩、戲劇詩研究,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詩學,以及修辭學、語法學,大部分都與文藝相關。今天成爲古典學研究對象的經典文獻,有很多對於文學、藝術的討論。說到這裏,特別遺憾的是中國先秦的《樂經》失傳,只留存了“五經”,以至於中國傳統文化缺失了與“禮教”相輔相成的“樂教”;然則禍福難料,中國曆代還是產生了光輝燦爛的藝術瑰寶,其中有不少是傳統文化的精華。中國古典學倘若以經學爲正統,也不能因爲《樂經》的失傳,無視如此豐富的傳統藝術,從而輕視、排斥藝術學。
道理和事實都非常清楚,可又沒這麼簡單。一部分古典學學者輕視、排斥藝術學,這種現實狀況使得“爲什麼古典學需要藝術學”成了一個問題。而古典學輕視、排斥藝術學,好像也有它的道理,概言之,大致包括語言、文字與形象之爭,客觀性與主觀性之爭,認知與創造之爭。
語言、文字對於人類文明的重要性,真是怎麼強調也不過分。語言基礎是古典學的“看家本領”。古典學主要通過文獻材料探究古代文明、古代人的生活世界。而藝術學所關注、研究的藝術,總是要訴諸感性形象(看似無形的音樂也有“音樂形象”)。相對於形象而言,文字具有更強的準確性、穩定性,便於保存和傳播。但是,從古至今,各種形象(包括符號、標識、信號等等)也在現實生活和文化傳承中發揮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到了今天,技術大大改變了形象在記錄、保存和傳播中的劣勢。且不說全世界還有13%以上的文盲率,就是在識字人口中,也有很多人更願意通過形象接受信息;而藝術形象更帶來情感上的交流,可以傳達“無以言表”的複雜感受。此外,語言、文字終究是對世界的抽象,而形象更爲直接地呈現着生動、鮮活的世界。總之,在這個圖像時代,那種語言、文字對於形象的優越感是一種邏各斯中心主義的“迷之自信”。
跟所有社會科學、人文學科一樣,古典學的發展也伴隨着現代科學技術的發展,並且在一定程度上有賴於後者不斷提供更加先進的工具、手段,來從事研究工作。在此過程中,古典學也跟其他學科一樣崇尚客觀性,來保證“科學性”,把主觀性等同於偶然的、任意的、不嚴肅的,是要在研究中竭力避免的。即便以藝術史學爲基礎的藝術學同樣也注重客觀性,而在古典學看來,還是免不了沾染了藝術所固有的主觀性。但是,人終究是主觀性的人,人所認識到的首先就是非物質的“心靈現實”(或者說現實在心靈中的“鏡像”);初步解決了生存問題之後,人的生活更是一種“精神生活”。自從十九、二十世紀以來,思想界越來越認識到了科學主義的弊病,與無意識、非理性一樣,主觀性也逐漸得以正名。人的主觀性不容抹殺的根本理由在於,“上帝在創造的時候,最大的贈品,最偉大的傑作,最爲他所珍貴的,就是那自由意志”(《神曲·天堂》第五篇);哪怕作爲一個必要的假設,人也必須有意志自由(康德),惟其如此,纔可以說“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論語·衛靈公》)。人類正在進入的AI時代,總體來說是一個極端客觀性的時代,更有必要在各個學科中適當保留、維護人的主觀性,讓這個時代保持平衡,古典學也不例外。
古典學奉行“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論語·述而》)的準則,要求在認知和闡釋中,“無一字無來處”(黃庭堅),這當然是一種嚴謹的學術態度。與此同時,對於經典的註疏、解讀,實際上也要求發揮真正的創造性的洞見,否則也會“有似嚼飯與人,非徒失味,乃令人嘔噦也”(鳩摩羅什)。換言之,古典學的認知和闡釋中就包含着創造,或者說是另一種形式的創造。相較之下,藝術必須是一種創造,但是它同樣也是一種對於世界的認知、再現,或者說是一種更高意義上的“模仿”,不只是模仿一個現成的“造物”,更是模仿自然界的“創造”。藝術學則是對藝術這種創造的認知。把藝術學納入古典學之中,有助於“一本正經”的古典學更進一步煥發出生動活潑的創造性。畢竟,古典學之所以要去認知古代世界,最終也是爲了創造現實的、未來的世界。
總之,古典學實在沒有理由輕視、排斥藝術學。
歸根到底,一切學術的合法性都來自它們是否/如何服務於生活。德里達說,“生活,按照定義,並非人所能學會的東西”(《馬克思的幽靈》)。學會生活,服務於生活,這是一件艱難的工作。古典學想要充分認識古代人的生活世界,從而服務於當代人的生活,很有必要把藝術學作爲其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同時,古典學和藝術學都必須服務於時代。席勒在《審美教育書簡》第九封信裏說:“科學(按即哲學)與藝術兩者都效忠於時代精神。”爲了更好地“效忠於時代精神”,古典學也需要比它更直接地“接地氣”的藝術學,正如藝術學需要古典學的支撐一樣,這將會使兩者相得益彰。
在2021年5月24日的訪談中,劉小楓教授說:“古典學重在培養人的品格和人的修養。”按照薩義德的說法,以語文學爲核心的古典學應當是人文主義的典範。現如今所謂“文科危機”是一種表相,一種徵兆,其根源和實質是AI時代的“人的危機”。人是一切藝術的真正的核心,從人文主義的立場看來,古典學爲了應對這場“人的危機”,也需要藝術學,使之更加充滿人的氣息和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