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惕“座架”——數字時代的人文突圍
爲何警惕的是“座架”?“座架”源自德語詞源,Gestell=Ge(集合)+stell(放置),原指“放置物品的支架”(如書架、腳手架),海德格爾將其昇華爲:技術時代人類安置世界的根本方式,或者說,技術將萬物“架設”爲待開發資源的思維方式。
當技術將一切“虛空”都填滿爲可利用對象,反而失去根本價值。當清晨的鬧鐘由算法自動設定,通勤路線被導航系統精準規劃,午餐選擇交由外賣評分決定,我們是否意識到:數字智能編織的羅網早已滲透生命的褶皺?古希臘哲人曾將技術視爲“解蔽真理”的路徑,而今技術卻以“座架”之姿,將人類推入被編排的宿命。
數字世界的“座架”風險,在於它用溫柔的枷鎖重塑人性根基。三組悖論正在解構我們的存在:
——效率至上的生命荒蕪。你刷短視頻時,算法早已將你的情感、時間、注意力都框定爲“可收割流量”;婚戀軟件把情感匹配簡化爲數據模型;農民看土地,不再是“汗滴禾下土”的生命紐帶,而是“畝產效益+土壤成分數據包”;醫生看患者,不再是完整的人,變成“病歷號+檢驗指標集合體”,就像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中描寫的“瑪德琳蛋糕”,本應喚醒綿長記憶的感官體驗,在即時滿足的追逐中退化爲神經反射。當“即時性”成爲新宗教,“慢思考”便成了瀕危能力。
——定製牢籠中的認知萎縮。推薦算法打造的“信息繭房”,讓康德所說的“自我啓蒙”日漸艱難。2016年美國大選中的“劍橋分析事件”揭示:五千個數據點就能預測人格特徵,個性畫像比你自己更懂你的弱點。當你拿起薯片,屏幕立刻彈出:“您今日已攝入1200大卡,繼續選擇將導致本週減重計劃失敗率提升67%。”柏拉圖洞穴寓言裏的影子囚徒,如今主動爲算法投餵鎖鏈——我們既是被困者,也成了築牆人。
——數字孿生下的存在焦慮。虛擬偶像直播間永不熄滅的燈光,元宇宙中可隨意修改的外形參數,腦機接口承諾的意識上傳,這些技術幻象催生着集體性身份迷茫。《道德經》“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原意是器物因虛空纔有用,但對照“座架”,當技術將一切“虛空”都填滿爲可利用對象,反而失去根本價值。
破解“座架”困局需要重建技術時代的生存智慧,三個維度照亮歸途:
在冗餘處重拾人性溫度。敦煌壁畫師耗費數十年調製礦物顏料,京都匠人堅持用古法煅燒唐紙,這些“低效”的堅持守護着文明的基因。就像本雅明筆下的“講故事的人”,我們要珍視那些無法被數據化的生命褶皺——晨霧中忽然綻放的野花,老友相視時心照不宣的微笑,這些“無用之用”纔是抵抗異化的盾牌。
於算法外培育思想原野。梭羅在瓦爾登湖畔耕種豆田時發現:“重要的不是收穫多少,而是每天破曉時分與土地對話的清醒。”當知識圖譜試圖將智慧封裝成模塊,我們更需要像蘇格拉底那樣在雅典街頭追問真理。那些放下手機在星空下漫步的夜晚,合上電腦後提筆寫詩的片刻,都是對機械思維的溫柔反叛。
向技術索要人文承諾。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說:“技術必須成爲新人文主義的僕人。”中國科學家王選發明激光照排時,堅持保留漢字的氣韻筆鋒;瑞士鐘錶師在智能腕錶中嵌入機械擒縱機構,讓科技與工藝完成時空對話。這些“帶着鐐銬的舞蹈”啓示我們:真正的進步從不是非此即彼的替代,而是在人機共生中尋找詩意棲居的可能。
站在文明的路口回望,石器時代的人類用燧石點燃篝火,數字時代的我們正以代碼重構星空。海德格爾的警示猶在耳畔:“技術的本質絕非技術性的。”當我們馴服工具而不被工具馴化,讓智能服務於沉思而非取代沉思,方能如荷爾德林所期許的——在技術中心找到詩意,於數字洪流中站穩人性。
(作者爲上海師範大學馬克思主義研究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