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之外,她的動脈全都流向了滑翔傘、攀巖、攀冰、登山、洞穴探險

來源: 更新:

“當一個作家不再枯坐書案,而是走向巖洞、冰川,和山脈,世界的廣闊與豐富向她齊齊展開。”——播客《巖中花述》S6E3:魯豫對話七堇年。

近年來,七堇年深入戶外探險領域,登高海拔山脈、攀巖、洞穴探險、飛滑翔傘,置身稀薄空氣、深穴高空,感受刺痛鼻腔的寒冷、噁心、頭痛、疲憊,和無與倫比的壯美與崇高,她用這些難得的心流體驗滋養寫作,將凜冽的新鮮氣息注入小說文本。

本篇爲七堇年最新小說集《巧克力與佛》自序。

01

恰如那條最經典的戲劇創作原則所說:正義與邪惡之間的衝突不叫衝突;真正的衝突,是正義對抗正義,或者此邪對抗彼邪;是好人做了壞事,或者惡人從善。

忠與孝,魚與熊掌,紅玫瑰與白玫瑰,月亮與六便士……巧克力與佛。千百年來,生活中讓人揪心的,常常也是這些兩面煎、兩不捨,既要又要。

這本小說集中的大部分作品,是包裹在“戶外運動”外殼之下的人性故事,本質是關於一念之間,小惡不爲即成善,或者種種兩難。畢竟普通生活中的各個角落,從辦公室到地鐵,從超市到酒吧……所有茶杯裏的風暴、臥室裏的爭吵、廚房裏的冷戰,已經被前輩寫盡了,傑作輩出。所以我試着做一些額外的探索,使用日常之外的素材,寫一下風暴中的茶杯,一些以荒野爲辦公室、以高山爲廚房、以巖壁爲酒吧的人生。

“垮掉派”代表人物傑克·凱魯亞克最爲人熟知的作品是《在路上》,但我更喜歡的卻是他的《達摩流浪者》。那句“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O Ever Youthful, O Ever Weeping)便出自那本書。書中以接近自傳的方式,寫了一羣天真又迷惘的年輕人,藉助樸素而自由的生活,通過徒步、流浪、禪修、佛教哲學,去摸索生活的真諦,反抗資本主義“工作—生產—消費”的閉環式牢籠。

我喜歡其中的一個細節:主角在一次爬山過程中又累又餓,快要不行了,他非常想喫一塊巧克力。這時候,他的朋友說,這塊巧克力,就是你的佛。

無論你怎樣理解這個語境下的“巧克力與佛”,它背後蘊含的都是一種既矛盾又協調的兩面體。那樣的“巧克力瞬間”,組成了我們生命中的頓悟時刻,是命運的禪。

02

寫作二十年來,我已經從一個敏感而困頓的青少年,變成了那個“以山爲樂”的作家。寫作仍然是我的精神靜脈,但在寫作之外,我的動脈全都流向了山地運動——滑翔傘、攀巖、攀冰、登山、洞穴探險——它們是潘多拉魔盒,一旦打開,就再也沒法合上。這樣來說,也許可以打翻你對一位女性作家的刻板印象。

“攀巖是一種享受失敗的運動”,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的時候,心中震撼不已。那時候我完全沒有學會“享受失敗”,我所在的文化中,也鮮有對失敗的擁抱或肯定。那幾年,我正身陷存在危機、虛無泥潭,感到一切都沒有意義,活着也沒有樂趣。我憑直覺走向自然,尋求答案,進而深入了一系列戶外運動,從洞穴探險、滑翔傘到攀登……它們給了我存在意義上的出路和解脫。

在某次攀巖的下午,一個疲憊的“巧克力瞬間”,突然頓悟:既然我可以如此毫無功利心地熱愛一項運動——哪怕它毫無意義、百無一用,自己註定成不了高手,仍然樂此不疲——那我還有什麼“無意義”不能接受?

人生就像阿爾卑斯式攀登:親力親爲,無有代者。終點是確定的,樂趣在於選擇哪一條路,以怎樣的方式上去。恰如攀登家劉洋老師所說:“攀登也是一種創作。”

辛辛苦苦上去(或不一定能上去),僅在頂峯停留一瞬就立刻下撤,什麼也不圖,就圖個過程。每位高手都是這樣:註定要身懷絕技地離開這個世界,但在離開之前,就要花費一生,認認真真,練就一身絕活。

但何止是運動員呢?每個人不都是如此。山教會我的,正是如何從容面壁,徹底接納自己的渺小與無能,與此同時,傾盡全力而上。

生活是含糊的自我調適,而攀登是確切的自我肯定。與寫作的主觀性與模糊性相比,運動的成就感是確定的:一場馬拉松,完賽了就是完賽了;一座山峯,登頂了就是登頂了;巖壁上的一條線,拿下了就是拿下了。這種確定的正反饋,以及運動過程中的心流感,如此迷人,讓我欲罷不能。所謂心流感,無非就是極致的專注、忘我,以至於完全感覺不到時間的狀態。全身心溶解於當下,溶解到比自己更大的事物中去。寫作曾經也能帶給我這樣的心流感,但坦白說,如今越來越少了。寫作太“人”了,源於人,關於人,可如今的我想活得不那麼像人一點,動物一點——想想也很荒謬,哪怕我們好不容易進化了幾萬年,終於造出汽車飛機火箭衛星,但最開心的時候仍然是變回猴子的時候:奔跑, 跳躍,攀爬……我把它形容爲:返祖的快樂。

從溯源上說,戶外運動其實是城市化的副產品。農耕時代沒有戶外運動這回事,那時候每個人都在跟土地打交道,農民不會質疑種地的意義。採藥人天天都在攀巖,牧民天天都在徒步,獵人天天都在登山、越野跑。勞動與生存是如此天經地義,一點也不虛無。人與自然曾經彼此鑲嵌,直到工業革命將人從土地上剝離,扔到資本和市場那雙看不見的手上一頓拿捏。在一系列異化、物化過後,現在的我們總覺得“哪點沒對”:互聯網將我們在虛擬中拉近,卻在現實中把我們隔遠,直到AI足以取代我們。這些花招如鏡子,迫使我們想一想、看一看,什麼是人,人是什麼。

我常覺得這種“哪點沒對”又說不上來“是什麼不對”的懸置狀態,代表着現代人的普遍困境。不僅是登山者,任何人都處於一套社會定義的攀爬系統中:從講師到院士,從墩子到廚師長,從P4到P8,是系統就有系統困境。戶外人是這類困境中最有代表性的一類:他/她顯然心懷一個自由本真的世界,但又通常困於城市中,要對付工作、生活瑣事、親密關係,面臨主流價值觀的審視。

甚至在戶外運動的內部,也變成了功績主義的競賽。誰出了什麼成績,誰拿到了代言,誰賺到了更多……阿爾卑斯式的看不起喜馬拉雅式的,自主的看不起商業的,鄙視鏈確鑿。有時候我很悲哀地發現,當戶外變成了“戶外圈”,本質上,它又成了一個“人的江湖”。 對於熱愛山野的人來說,多一寸就陷入消費主義陷阱,少一寸又逃脫不了江湖引力。你爬的到底是這座山,還是這座山的名氣?你到底是爲了旅行本身,還是爲了出片、裝修朋友圈?

我想問題本質還是關於“存在”:一個不想被外在標準定義的現代人,應該如何處理自己的存在。在這過程中,戶外運動只是一條路徑,一條賦予自我價值的路徑。

圖源:七堇年公衆號

03

正因爲以上的個人經歷與思考,纔有了這本小說集中的人物。故事有一部分是字面狹義的戶外冒險,另一部分則是隱喻意義上的人生冒險。最後一篇《火空海》,源於一次偶然的機會,讀到“火空海”這樣一個詞條,根據它的解釋: 火空海本是部分藏語文獻中從公元 624年至1026 年的 403 年間所使用的紀年方法。藏語中“火”(མེ་)是“三”的異名,“空”(མཁའ་,虛空、空白)是“零”的異名,而“海”(མཚོ་,音譯爲“加措”)是“四”的異名。藏文數字異名書寫習慣爲先寫低位,故“火空海”即“四零三”之意。

不知爲何,我被這三個字吸引了,於是有了《火空海》這樣一個英雄之旅式的故事,關於攀巖和攀冰如何改造一個人,讓他看到人這一生爲何而來。一個人受到更高的召喚, 猶豫,出發,經受歷練,墜入至暗時刻,又克服萬難。歸來時,已不是當初那個人。

在小說中,火空海僅是一座山峯的名字。我認爲它隱喻的恰是“一段逝去不可追回的時間”,那段萬物有靈、衆神始終俯瞰我們的時間。如今的我們,生活在祛魅後的世界,上帝死後,我們只相信自己,追求自我,迴歸自身,但說到底,“自我”是個弱小的神。

山嶽作家雪羊曾在一篇序言中這樣寫道,當下時代“也可能是人類歷史上,新鮮感最廉價而乏味的時代,任何能以影像擷取的主題,幾乎都被挖掘與拍攝過了,所有的影像都是那麼唾手可得,能那麼輕易地就讓一個單純的人,認爲自己滑滑手機,就全然瞭解世界……”

刷一段二十秒的戶外視頻,眼睛與身體都只在人間,在沙發上。它不能代替一個人,一個具體的人,切膚地置身稀薄空氣,感受刺痛鼻腔的寒冷,噁心,頭痛,疲憊,和四周無與倫比的壯美與崇高。這就像僅僅在屏幕上觀看一份可口的食物,無論畫面如何誘人,你是嘗不到它的美味的。

所以我珍視一切具身體驗,志在不斷親自經歷那些痛並快樂的“巧克力瞬間”,並讓它們滋養我的寫作。畢竟我和大部分人一樣,生活在城市中,大都經歷類似的成長軌跡和時代背景,我擔心自己的閱歷單薄,不足以在寫作的道路上走得更遠,所以我將目光投向山野,投向更廣博的存在,以彌補自身的狹隘。

如果說當今時代,文學已經是小衆的,那麼選擇戶外作爲裝載故事的容器,真是小衆中的小衆,窄之又窄的路。這樣的“賽道”顯然沒有效益上的明智,只能說明我從來都是一個喜歡走小路的人,又相信風景常常不在大路上,所以不介意繞遠路。

祝你閱讀愉快,也祝你旅途順利——無論是字面意義上的,還是隱喻意義上的。

相關推薦
請使用下列任何一種瀏覽器瀏覽以達至最佳的用戶體驗:Google Chrome、Mozilla Firefox、Microsoft Edge 或 Safari。為避免使用網頁時發生問題,請確保你的網頁瀏覽器已更新至最新版本。
Scroll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