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音國際音樂劇節|從“跟跑”到“並跑”,中國本土音樂劇未來已來
“鳳凰臺上鳳凰遊,鳳去臺空江自流……”近日,第四屆上海音樂學院國際音樂劇節分享會現場,上音歌劇院燈光聚焦舞臺中央——法國演員洛朗·班(Laurent Ban)以秦腔蒼勁音韻唱響《長安十二時辰》的《鳳凰臺》。他中文發音字正腔圓,戲韻轉折精準,臺下滿堂喝彩,觀衆紛紛記錄這跨越文化的瞬間。這位被中國劇粉稱作“老航班”的國際演員,爲飾演葛老用兩個月攻克中文與陝西方言,深挖角色內核,印證中國音樂劇以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爲根脈,在國際交流中綻放光彩。
這場以“鏈接世界舞臺,融合產學創新,共譜中國音樂劇新章”爲主題的盛會,匯聚海內外行業大咖與藝術愛好者,既呈現《泰坦尼克號》等經典劇目的教學交流演出,更通過深度分享勾勒中國音樂劇發展軌跡:從追隨國際IP、復刻海外模式,到深耕本土文化、形成自主特色。“20年前我們多引進原版劇目,觀衆追百老匯、西區IP;如今中國原創憑文化內核獲海外關注。”上海文廣演藝集團總裁馬晨騁的感慨,道出行業共識。這一轉變,源於從業者對文化根脈的堅守,也得益於國際助力與人才培養體系的完善。
紮根本土文化,打破對國際IP的“復刻依賴”
中國音樂劇的破局,始於對“復刻依賴”的清醒認知。回溯產業起步,“水土不服”尤爲突出。“2011年是中文版音樂劇元年。”馬晨騁回憶,當年上海文化廣場落成,文廣演藝集團籌備68場《媽媽咪呀》中文版開幕演出,開票首日僅售7張。“觀衆打電話問是不是外國劇團,得知是中國劇團就掛斷。”他坦言,當時觀衆要麼執着原版“原汁原味”,要麼對音樂劇陌生,甚至難以接受劇中“蘇菲對媽媽說‘即使你嫁過100個男人,我也不在乎’”的臺詞,認爲不符傳統價值觀。
儘管《媽媽咪呀》後來經24城400餘場巡演斬獲8000萬票房,開啓中國音樂劇產業化序幕,但馬晨騁清醒意識到,作品核心仍依賴國際IP,“只是完成本土化呈現,而非創作”。2012年籌備中文版《貓》時,新難題出現:全中國難尋“唱跳演”全能演員。“搖滾貓飾演者劉令飛是最後定的,當年更青澀但敢拼,正是行業急需的。”馬晨騁笑着說,劇組第一課是生物課——形體老師借貓的解剖圖講解動作習慣,要求演員即便後臺搶裝,也要保持貓的姿態行走、與觀衆互動。“那些場景讓我明白,音樂劇不只是舞臺表演,更是完整產業系統,從道具佈置到場控調度,每個環節專業才能保障一週八場穩定演出。”
早期探索讓從業者達成共識:唯有紮根本土文化,挖掘自身內核,才能打破國際IP依賴。“中國戲劇舞臺要弘揚中華美學精神,做凝練節制、意境深遠的舞臺劇,用全媒體技術也要把握‘度’與‘效’,不能爲技術而技術。”資深導演周小倩強調,戲劇與影視的本質區別是“活人演給活人看”,“面對面交流、演員即興反應、觀衆與演員的情感共鳴,纔是戲劇最大魅力。只有讓演員充分施展風采與功力,戲劇魅力纔會永存。”
周小倩指出,當下中國音樂劇發展快但問題不少:“顏值高的演員易吸粉帶票房,但音樂劇的基石始終是劇本臺詞、表演、唱歌這‘三個重要性’,不能丟。”她以導演經驗舉例,音樂劇演員成長需經三階段:青澀“模仿期”、表演痕跡明顯期、與角色“融合期”,“粉絲花錢看劇是爲見演員高標準演出與成長,不願提升的演員走不遠。”她建議音樂劇專業學生先演經典劇本,“經典藏着經時間檢驗的表演方法,先學會‘搬’好東西,積累經驗再談原創。”
本土創作突破離不開人才培養。上海音樂學院院長廖昌永提出的“教創演研一體化”模式,搭建獨特教育生態。2025年,上音成爲國內首個獲英國MTI(音樂劇國際劇院)官方教學版授權的院校,音樂戲劇系聯合多院系師生排演《泰坦尼克號》——該劇含126個角色、50餘首唱段,管絃樂編排與舞臺調度複雜。“爲幫學生理解角色,我們組織歷史講座講解1912年社會背景;聲樂老師逐句打磨唱段,要求不僅唱準音符,更要唱出角色內心。”上音音樂戲劇系系主任安棟介紹,師生通過反覆打磨終於完成“課堂教學”到“職業舞臺”的跨越。
音樂劇節閉幕式上,《泰坦尼克號》音樂會版震撼全場:管絃樂奏響時,演員以感染力的演唱呈現乘客危難時刻的恐懼與溫情。演出落幕,全體師生鞠躬,歌劇廳掌聲雷動,不少觀衆落淚。“這場演出既是對經典的致敬,更是中國音樂劇教育成果的展示。”業內專家評價,它證明中國音樂劇教育已從“學技巧”升級爲“掌邏輯、懂內核”,“教學促創作、創作帶產業”的路徑愈發清晰。
本土創作的亮眼成果,在《長安十二時辰》中尤爲突出。作爲該劇作曲,安棟透露,爲刻畫唐長安城風貌,他早年獲魔巖唱片資助,深入陝西、陝北、內蒙民間採風;後來參與《原神》《王者榮耀》等項目,積累“傳統樂器當代演繹”經驗。劇中,琵琶、笛簫壎、中國鼓貫穿全劇,與當代流行搖滾編曲碰撞,形成“跨越古今的對話”。
“《鳳凰臺》是全劇唯一無記譜的歌,我口口相授給演唱者,只爲傳遞秦腔‘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韻味。”安棟說,“說書人”的臺詞與唱段融入大量陝西方言民歌,既顯人物豪邁,也凸顯唐長安的開闊;《悲歌難挽》以“宇宙視角”審視長安興衰,“從宇宙看,長安、盛世的崩塌不過是微觀之事”,歌曲真假聲轉換與強弱收放,營造“偉大文明的悲觀宿命”;《牧護歌》融入愛爾蘭、凱爾特音樂風格,貼合葛老角色設定,將長安“民族融合”擴展到世界層面,“創作時不用考慮劇情銜接,反而能讓音樂純粹力量打動人心。”這樣的創作哲學,正是中國音樂劇本土創作的縮影——以傳統文化爲根,開放融合多元元素,形成獨特“東方表達”。
以國際視角豐富中國表達
中國音樂劇從“跟跑”向“並跑”邁進,國際從業者的參與與海外經驗的借鑑是重要推力。他們或融入本土創作,或分享運營、教育理念,成爲中外藝術互鑑的“橋樑”,讓“IP與城市共生、與觀衆共成長”的理念落地。
洛朗·班與《長安十二時辰》的合作堪稱典範。作爲劇組唯一外國演員,他不僅要攻克中文臺詞與唱段,還要掌握陝西方言細節。“從零學中文發音、聲調與陝西方言,是我職業生涯最艱難也最有趣的挑戰。”洛朗·班說,在聲樂指導湯愛民幫助下,他逐字分析語言背後的文化內涵,“比如‘鳳凰臺’的‘臺’字,秦腔發音更厚重,顯歷史滄桑,需反覆練習。”被問及爲何接“非男一號”角色,他笑答:“我渴望新挑戰,逐字領悟語言情感,讓我獲前所未有的創作樂趣。”他拒絕將葛老塑造成“平面壞人”,深挖角色複雜性——亂世無奈與人性堅守,這種理解讓表演跨越語言障礙,打動觀衆。
“洛朗·班的加入不只是國際演員參演,更是文化交流的生動體現。”劇中方言是對傳統文化根脈的堅守,而洛朗·班以開放心態學方言、融中國語境,印證“藝術無國界”,這種雙向尊重讓中國音樂劇的“國際表達”更有說服力。
海外專家的分享提供寶貴參考。英國皇家威爾士音樂與戲劇學院總監布萊恩·韋爾(Brian Weir)觀摩上音版《泰坦尼克號》後評價:“這不是簡單復刻,而是用國際標準培養本土人才的紮實實踐。”他強調,音樂劇人才培養核心是音樂、舞蹈、戲劇“有機融合”,“我們關注‘音樂表演(acting vocal)’技能,而非僅聲樂技巧,合格演員需會多種唱法、善肢體表達。”
布萊恩·韋爾介紹,學院學生除合唱課外有一對一聲樂指導,助其找到適配發聲方法;肢體訓練是重點,本科生日間學爵士、芭蕾、現代舞,研究生舞蹈課佔總學分三分之一。“音樂劇每週8場演出,對演員身心是考驗,但更重要的是演員從觀衆反饋中調整表演。”他反覆強調,音樂劇魅力在於“真實講故事、與觀衆建立連接”,團隊合作是關鍵,“即便飾演小配角的‘多功能人(ensemble)’,也能打磨角色閃光點,讓舞臺更豐滿。”此外,學院鼓勵學生了解行業其他領域,不少畢業生成燈光師、音效師,“希望學生既懂專業,也對行業有全面認知。”
與國內高校不同,該校與行業結合更緊密:爲學生提供大量舞臺表演機會,助其從“學生”轉型“演員”;在校生可旁聽名家講座與幕後人員分享,“既讓學生了解行業,也幫他們提前對接業內資源。”布萊恩·韋爾說,本科最後一年,學生需在理查德·伯頓公司實習,參與音樂劇設計、演繹與幕後工作,甚至可加入公司每年15部戲劇創作;研究生需研究產業形勢,以論文規劃職業方向。這些經驗爲中國音樂劇人才培養提供借鑑——“教育不能脫離行業,實踐才能培養出符合需求的人才。”
德國導演克里斯托夫·德魯伊茨(Christoph Drewitz)以自身經歷分享“本土化與國際視野結合”思路。“德國不少非商業劇場認爲音樂劇‘登不上大雅之堂’,但我覺得它本身就是美妙的藝術形式,無需與其他門類比較。”他說,德國音樂劇界2010年左右湧現一批原創劇目,近年受市場影響發展放緩,“投資人擔心原創無IP背書、缺號召力,連2018年獲獎的《洛特》(Lotte)都難復排。”
面對困境,克里斯托夫以“橋樑導演”定位自己:“既要懂創作者的藝術目標,也要理解制作人對商業成功的追求。”他會在排練前期爲製作方安排劇本朗讀會,用專業解讀說服投資;同時關注觀衆喜好與國際流行風格,引入“沉浸式觀劇”等新概念。他執導的《選帝侯大街56號》改編自電視劇,講述二戰後德國一位寡婦與三個女兒的故事,改編時保留犀利對白、刪減冗餘副線,用“抽象轉場”讓影視劇本適配舞臺。
克里斯托夫還強調“在地文化與音樂劇融合”:“德國不少城市創作者改編家鄉故事,打造文旅特色項目,新天鵝堡《路德維希二世》就是代表。”他爲家鄉韋茨拉爾鎮創作《洛特》——該鎮是歌德《少年維特之煩惱》靈感來源,劇目的佈景以當地“綠蒂老宅”爲原型,加入沉浸式互動,“讓觀衆更貼近在地文化”。他認爲,《長安十二時辰》融入秦腔、民樂的思路,與德國“在地文化共生”理念一致,“優秀本土化不是堆符號,而是讓傳統活在當下。”
日本四季劇團的運營模式,爲中國音樂劇打造“長線IP”提供參考。作爲四季劇團駐中國代表,王翔淺介紹,劇團如今是日本音樂劇市場“領頭羊”:2021年其出品的《獅子王》以535場居日本演出場次榜首;2023年日本音樂劇總票房801億日元,劇團佔275.6億日元(34%),與寶冢劇團“平分秋色”。但鮮少人知,劇團1953年成立後30年艱難維持,演員白天賣票、晚上演出。
1983年,劇團創建者淺利慶太“賭上未來”引入《貓》,投入往年營收與演員個人資產,“這是決定生死的作品”。幸運的是,《貓》一年內演出474場,劇團還創新“帳篷式臨時劇場”——270度面向觀衆,VIP席可近距離感受劇情;同時與PIA株式會社聯合開發線上票務系統,成當前票務系統雛形。
1998年引入《獅子王》時,劇團提出“無限期長期公演”:上座率低於70%才下架。這一模式曾遭質疑,卻大獲成功:2015年《獅子王》迎萬場演出,至今上座率超90%,成陪伴幾代觀衆的“老朋友”。“四季劇團的宣傳有三個亮點:無孔不入、事件性、感同身受。”王翔淺回憶,曾在地鐵口見《獅子王》海報寫“你有多久沒見鄰居了?”,將劇目比作“老鄰居”,溫情動人。2010年《獅子王》演出7000場時,劇團找到1998年初代辛巴、娜娜小演員,其中4人後來成劇團演員,“觀衆落淚,因《獅子王》的成長裏藏着他們的青春。”她認爲,這種“IP與觀衆共成長”的理念值得借鑑,“優秀音樂劇應成連接觀衆、城市與文化的橋樑,積累情感價值,形成文化符號。”
中國從業者也在探索“國際表達”的本土化實踐。王翔淺製作原創音樂劇《戰爭與和平》《夜幕下的哈爾濱》時,深刻感受“中國故事國際講述”的可能。“兩部劇背景不同,但都聚焦戰爭中的人性光輝。”她介紹,《戰爭與和平》用兩個大球形裝置概括戰爭場面,以抽象表達貼合國際審美;《夜幕下的哈爾濱》刻畫抗日青年的朝氣,“無刻意悲情,以青春理想傳遞正能量”。這兩部作品證明,中國音樂劇能用“國際聽得懂的語言”講好中國故事。
從並跑向領跑,中國音樂劇未來可期
第四屆上海音樂學院國際音樂劇節落幕當晚,上音歌劇院內《泰坦尼克號》旋律與《長安十二時辰》民樂餘韻交織,掌聲喝彩久久不息。這場四天的盛會,不僅有精彩演出與深度分享,更展現中國音樂劇的蓬勃生機——從紮根本土破IP依賴,到借國際經驗豐富表達,中國音樂劇正從“跟跑”邁向“並跑”,未來有望“領跑”。
正如廖昌永院長所說:“音樂劇是世界共享的藝術形式,我們要紮根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以國際交流促文明互鑑,讓中國音樂劇在世界舞臺綻放光彩。”當從業者堅守文化根脈、國際同行助力中國故事、人才體系持續輸血,中國音樂劇必將在世界舞臺上,用自己的語言講述更多打動人心的東方故事,書寫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