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鄉大藏·泉州|激活海絲傳奇,古船駛向未來
“且了浮生一載。”
泉州灣出土的一艘宋代海船上,考古人員發現了印有這六個字的小紙片,猶如一聲穿越時空的低語,引發無數遐想。
有人認爲,它出自航海者隨身攜帶的印刷書頁;有人猜測,這是某位海員在茫茫大海中寫下的一段日記……泉州,古稱刺桐,早在公元6世紀南朝,就有與南海國家友好往來的記載。從唐代末年中國四大名港之一,到宋元時期逐漸發展爲“東方第一大港”,泉州港一步步晉升爲“頂流”,帆檣林立、商賈雲集。2021年“泉州:宋元中國的世界海洋商貿中心”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遺產名錄》,填補了中國在10—14世紀海洋文明的歷史空白,這一重大成果對於全球文明交流具有重大意義。
不懼風浪的Zayton(刺桐外文名)DNA是怎樣煉成的?紮根泉州這座浸潤海絲文明的古城,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館恰是解鎖航海基因的鮮活樣本,它見證泉州一次次出發、遠征、再啓航,重煥穿越千年的歷史榮光。
揚帆
走進泉州東湖公園東側,一艘“停泊”在林蔭水畔的巨大“福船”靜靜佇立。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館展廳就“藏”在這龐大“船體”中,幾面“船帆”是工作人員辦公區域。“想象下,宋元時期,一艘泉州的福船從這裏揚帆出發,遠渡重洋,駛向波斯灣。”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館館長林瀚大手一揮,指向一旁的泉州伊斯蘭文化陳列館,彷彿變身“船長”。
文匯報記者 徐大偉 攝
創建於1959年,泉州海交館有我國迄今已出土唯一一艘由海外返航的中國傳統木帆船及其大量伴隨出土物,展示了東南沿海人民高超的造船技藝;各時期中國外銷陶瓷器,體現了彼時泉州在對外貿易中的重要地位,見證國際商貿繁榮。隨着擴建提升工程啓動,海交館將迎來2.0升級版,既是解讀泉州歷史的鑰匙,更是領略中國航海精神和海絲文明的重要窗口。
一件件展品,講述着泉州與世界深度交往的歷史。一次次揚帆,刻着骨子裏的“敢拼”與“變通”。比如看似普通小巧的陶瓷淨瓶——宋代磁竈窯綠釉印花軍持,曾是對外貿易“爆款”。“‘軍持’從梵語‘kundika’音譯而來,原指僧人用來淨手的器具。”林瀚介紹,這種陶瓷淨瓶成爲泉州磁竈窯的外銷主力,源源不斷運往東南亞與阿拉伯世界。
因其大量銷往海外,這類“軍持”在中國本土考古發掘中反而極爲罕見,而這種“爲海外定製”的外銷思維,延續至今。在泉州晉江、石獅一帶,從鞋子到服裝,至今仍以滿足全球市場需求爲導向,古老的貿易邏輯,依然深植現代產業之中。
包容並蓄,和全世界做生意,是商業邏輯,也是人文底色。不同文明在泉州和合共生,綿延千年海絲文化底蘊,彰顯了中華文明突出的連續性與包容性。跨文化融合印記,讓千年刺桐港的商路傳奇變得具象。以展廳裏精美的“四翼天使”石刻爲例,男性天使頭戴三尖冠,披雲肩,身着寬袖袍,雙手於腹前捧一朵盛開的蓮花,肩後兩對羽翼,趺坐於中國傳統朵雲紋構成的雲彩之上。“該造型融合波斯亞述文化中的三尖冠元素與蒙元服飾特徵,同時結合中國飛天飄帶、捲雲紋等藝術形式,形成多元共生的文化景觀。”林瀚說。
文匯報記者 徐大偉 攝
近年來,泉州簪花在社交平臺悄然走紅,越來越多年輕人在蟳浦漁村簪上鮮花、打卡拍照。而在“阿拉伯-波斯人在泉州”展廳裏,頭戴鮮花簪子的年輕女孩林怡駐足展板前,發現原來簪花傳統源自蟳浦漁村習俗,也與海絲貿易息息相關。“簪花上花卉的種子、品種多元化,比如阿拉伯-波斯花卉,很多通過海上絲綢之路傳播到閩南。”
遠征
提起福船,“鎮館之寶”泉州灣宋代海船堪稱海絲之魂,它是瓷器和香料之路的傳遞者,也是泉州申遺之路的推動者。
1974年夏天,沉沒在泉州灣後渚港的木帆船被髮掘出水,引起轟動。這是我國目前唯一從海外返航並已出土的古代遠洋木帆船。出土物與科學考證顯示,這艘13世紀由泉州工匠建造的三桅遠洋商船,滿載香料、藥物和商品,從東南亞歸航。它揭開了一段被海水掩埋的遠征,印證宋代中國造船業與航海業的鼎盛——當時領先世界的造船技術,就誕生於泉州。
“中國較大的一些船,船身裏也有十三個池子或艙房,用堅固的木板緊密釘在一起,有很堅固的隔板把它們隔開。”《馬可·波羅遊記》的這段記載,被宋代海船考古發現精準驗證——出水海船由12道隔艙板將全船分爲13個艙,艙壁鉤聯嚴密,水密程度極高。即使一兩個艙室受損,也不會讓海水滲入全船,保障航行安全。2010年泉州“水密隔艙福船製造技藝”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急需保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船上出土的香料和藥物,未經脫水總重達2350公斤,佔出土遺物絕大多數。香料包括降真香、檀香、沉香,還有珍貴的龍涎香——它產自蘇門答臘、索馬里、桑給巴爾一帶,是抹香鯨腸道分泌物凝結而成,黑褐如琥珀,點燃後香氣綿長。隨香料出土的還有96件木質貨牌籤,標有人名、地名、商號、貨名,用於運輸管理,便於識別貨主、貨物。古人管理船隻時,除了發放貨幣工資,也會“以艙代薪”,將部分艙位分給船員,允許他們帶一些不違禁的物品,跨港口貿易,所得利潤便是“提成”。林瀚笑言,這種模式在某種意義上,類似現代企業“員工持股”,體現了古代商業管理的靈活與前瞻。
船員們在海上喫喝玩樂,也在出土物中留下線索——鳥骨、狗骨、豬骨、羊骨、牛頭骨等,揭示了豐富多樣的飲食結構。“出土的銀杏、荔枝、桃子、楊梅、李子等果核,提示着這艘船可能是夏秋之際遭遇戰亂,船員來不及售出船上香料,便匆匆棄船逃生。”在林瀚看來,這些具有明顯季節特徵的果核,也爲考古斷代提供了重要參考。
船上還發現了20枚象棋子,南宋時期象棋在民間廣泛流行。棋子大小不一,做工簡樸,顯然並非市場上購買的成品。據考古學家推測,它們是船員在長途航行中爲排遣寂寞,用木片鋸制、手寫而成。
破浪
當年沉船靜靜躺在博物館內,但乘風破浪的勁頭延續至今。去年,恰逢泉州灣宋代海船考古發掘50週年,一件意義非凡的藏品入駐——由黃烏錐、黃東偉父子打造並捐贈的泉州灣宋代海船模型。手藝人用自己的方式向劈波斬浪的先民致敬,闢出幾代人接力傳承的新航道。
該船模按照古船出土原尺寸1∶10比例復原,精確再現宋代海船結構細節,包括船體尺寸、船板拼接方式、船艙佈局、篾帆製作等,力求還原宋元福船建造技藝特點。建模過程中,採用與出水的泉州灣宋代海船相同的船材,如杉木、松木、樟木等,部分使用穩定性較好的柚木。
黃東偉出身造船世家,父親黃烏錐12歲起便隨長輩學習傳統中式木帆船的建造與維修。上世紀70年代,黃烏錐參與泉州灣宋代海船發掘後船體的安裝復原。2018年父子建造中國南海博物館“華光礁一號”復原船,復活了福船古老的生命氣象。父親年過八旬仍每日堅持做模型,黃東偉從小耳濡目染,從幼兒園起便在造船廠摸鋸子、搬木頭。
記者走訪位於泉州市工藝美術合作社的黃東偉工作室,頗具反差感的畫面映入眼簾:短袖短褲,趿拖鞋,他渾身透着典型閩南人的隨性鬆弛。但手藝活可不含糊——木桌上散落着木帆船圖紙、照片、論著,角落堆着木料與斧鑿工具,他全神貫注爲1∶50比例復原的泉州灣宋代海船模型安裝絞車和桅夾部件。小小船模,打磨半年,步步精細。每一處鑿痕藏着對海的敬畏,每一道紋路刻着與浪的共生共謀。
文匯報記者 徐大偉 攝
爲了最大限度還原古船狀態,從工藝到順序都儘量照搬真船流程。船模不僅是舟船文化重要載體,對船舶建造改進和先進合理性研究能起巨大作用。“夜深人靜,心最靜,裝零件時心無旁騖,做出來的船也精緻。”黃東偉說。
時代浪潮喧囂,家族自有破浪之道。如今,黃東偉將技藝默默傳給下一代。他沒有逼孩子學,而是鼓勵小朋友玩耍中接觸斧頭、鑿子、鋸子,對動手建船產生興趣。“有了愛好,就想深入瞭解掌握,這種自然生長的興趣就是最好的傳承。”
海交館二樓的“中國舟船世界”彙集了近200件精美的船模及隨船屬具,還有12艘獨具特色的實船,充分展現了泉州作爲東方海洋大國的舟船文化魅力,也訴說着更多手藝人的堅守。
迴響
遙想宋元,來自世界各地的商人、傳教士和旅者,帶着各自的信仰與故事,在這片土地留下珍貴痕跡。海上絲綢之路的精神感召力,將異域文明編譯成本土代碼,吸引了一批批人抵達後再出發。
早在13世紀,意大利旅行家馬可·波羅在中國旅居17年後,從泉州出發,沿着海上絲綢之路回到故鄉威尼斯。《馬可·波羅遊記》中不吝讚美:“刺桐(今泉州)是世界上最大的港口之一,大批商人云集這裏,貨物堆積如山……”在泉州去年落成的馬可·波羅雕像前,記者偶遇冒險家“老鄉”——意大利攝影師艾羅斯。
文匯報記者 徐大偉 攝
定居十餘年,這位泉州女婿隨身挎着相機,用取景框定格泉州之美。“這是適合放慢腳步體驗的古城,老地方總有新發現,歷史與當下在這裏密切交融。”艾羅斯打開手機,向記者熱情展示他拍攝的海量照片與視頻。
更多取景框正對準這座有故事的城。在海船微縮模型展位前,來自深圳從事文旅策劃的劉明明和同行夥伴們熱聊惠安女的歷史。他們專程來泉州海交館做田野調查,目標明確——尋找惠安女的足跡。“館裏和惠安相關的展陳較少,她們在傳統敘述裏,並不常被視爲海上絲綢之路的直接參與者。”她略顯遺憾地說,正因如此,更想追溯隱匿在歷史表層之下的女性身影。她指着玻璃櫥窗里正搬運木板的模型小人說:“這就是穿短上衣、扎頭巾的惠安女,‘節約衣’短到露肚臍不是爲了漂亮,而是爲了幹活方便。”在海邊勞作的原住民女性,頭戴斗笠、腳踏泥沙,討海、運貨、造船樣樣不落下。“福船很多工序其實由女性完成,比如鋸木板這種體力活,不只是男人的事情。”
其中,“討海”是一種頗具韌勁的生計方式——退潮之後,婦女們沿着灘塗撿拾可食用的海產爲生,烈日下也不肯停歇。科普完惠安女的故事,劉明明興奮“安利”起心中的寶藏海灘——惠女灣。“那是海岸線長達14多公里的天然沙灘,像是中國未被開發的‘馬爾代夫’,還沒有成爲網紅地。希望在保留原生態的前提下,好好保護傳承。”
駐足展廳入口被譽爲“泉州版清明上河圖”的仿古畫卷《刺桐夢華圖》前,來自西班牙托萊多的留學生Lucia對逼真的動畫投影效果嘖嘖稱奇。畫卷中,刺桐港內不同國家各式商船彙集港口,七大城門守護的古城內車水馬龍,商貿、文化、生活互融互通。
文匯報記者 徐大偉 攝
參與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與泉州文化遺產研究院發起的“宋元泉州與世界”項目,Lucia就讀北大中文系漢語言文學專業,一口流利中文:“托萊多是宗教多元的古城,我一來泉州就覺得特別親切。博物館裏能看到伊斯蘭教、基督教、摩尼教、佛教、印度教……彷彿在泉州遇見整個世界。”相較“西班牙海洋文明更多是爲了擴張領土”,在她看來“泉州人出海,是爲了貿易、交流和連接其他國家。這種文明之間的動機差異,很有意思”。
走出博物館,更多遊客湧向多個“露天博物館”。“泉州:宋元中國的世界海洋商貿中心”是10世紀至14世紀產生並留存至今的一系列文化遺產,包括九日山祈風石刻、市舶司遺址等22個遺產點,反映了特定歷史時期的港口城市空間結構。
北大考古文博學院博士生王蕻荃迫不及待告訴記者,短短几天內,參與研學的30名學生特種兵式走訪22個遺產點,每處都有圖文並茂的解說與歷史遺物展陳。“從書本走入遺址、從講義踏進街巷,在泉州捕捉歷史迴響,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有些遺址甚至是可觸摸的,很多同學都特別興奮,在實地體驗中設身處地想象宋元時期泉州貿易的熱火朝天。”海絲文明持續激盪新時代的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