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衆席|解構與重塑:普萊特涅夫與拉赫瑪尼諾夫的時空對話
米哈伊爾·普萊特涅夫在古典樂界中一直爲譽爲“普神”。不僅因其傳奇人生,更因他天馬行空的想象力,無與倫比的聲音控制力,以及充滿靈性與詩意的演奏詮釋,贏得了大量忠實擁躉。但近年來,他的藝術表達日趨私人化,一些刻意突破傳統的極端自由演繹,也頗受爭議。10 月10 日與11日,普萊特涅夫攜手他親手創辦的拉赫瑪尼諾夫國際交響樂團,於上海東方藝術中心奏響了拉赫瑪尼諾夫全套鋼琴協奏曲。消息一經發布,便迅速引爆國內古典音樂圈,門票旋即售罄。這也是普神在2023年在瑞士與日本指揮長野健,2024年在法國與芬蘭指揮斯洛博登紐克之後,連續第三年完成此套曲目的全程演繹。在68歲的年紀達成這一創舉,於音樂史上已屬罕見;這也是他自2019年後,時隔六年再度以鋼琴獨奏家身份重返上海舞臺。上海東方藝術中心的這兩晚,作爲國內唯一的普萊特涅夫全套拉赫協奏曲演出的一站,吸引了全國無數音樂界人士與樂迷,蜂擁而至。
普神這兩晚的演繹可謂舉重若輕,年近七旬,其技術掌控仍出神入化,許多極爲困難的技巧片段在他手下翩若驚鴻,優雅非凡,如此完成度令人震驚。藝術表達上,他則更爲自我,頗具二十世紀初“黃金時代”鋼琴大師的遺風,句法與旋律線條的處理則絲毫不刻意煽情,深受拉赫瑪尼諾夫本人演奏風格的影響。作爲當代罕有的集鋼琴家、指揮家、作曲家於一身的藝術家,普萊特涅夫理解音樂的方式尤爲獨特——他從不侷限於鋼琴這一單一樂器,而是從整體音響結構出發進行思考音樂。儘管樂迷已從他2023年與日本指揮家長野健合作錄製的全套拉赫協奏曲錄音中領略過那些非常規的處理,但現場聆聽,除了許多不同於其出版錄音的衆多細節外,仍能更一步感受到了其演奏獨特的藝術魅力。
首先,普萊特涅夫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完成了一次對拉赫瑪尼諾夫的這四首鋼琴協奏曲的解構。他多次刻意淡化拉赫那標誌性的龐大音樂織體,去繁留簡,試圖使音樂結構更爲緊湊。
許多樂句轉折與段落銜接處,也被普萊特涅夫賦予了極大的彈性與節奏自由;爲了服務於音樂的結構張力,普神甚至會與樂隊一起突弱處理句法。另外,例如“拉二”第一樂章的速度選擇,就與他2015年與盧森堡愛樂樂團的錄音版本截然不同。特別是引子部分,連同整個樂章基本都維持在一個速度與結構框架內。這些略顯“怪異獨特“的詮釋選擇固然會引來爭議,但年僅古稀的普神,似乎更爲在意得失自我對音樂的再審視與重構,爲其演繹注入了強烈的藝術與哲學意味。
略顯遺憾的是,拉赫瑪尼諾夫國際交響樂團在兩晚的表現未盡如人意。儘管樂隊努力配合普萊特涅夫個性化的設計,卻未能充分展現其錄音中那些刻意凸顯不同樂器旋律的“音樂建築巧思”。尤其在“拉二”第一樂章中,銅管聲部的薄弱,使得整體音響略顯單薄,與錄音中所呈現的宏大聲景形成落差。
另一方面,普萊特涅夫對拉赫音樂中多聲部線條與和聲變化的處理,宛如一位“分子料理廚師”,進行了想象力十足的再創造。特別是“拉一”與“拉三”第一樂章的華彩段,他通過不同速度,不同層次甚至不同方向的和絃分解,營造出令人迷離的聲響魔術,宛如魔術師般駕馭多條旋律線,讓泛音漣漪交織出斑斕色彩,甚至用不同的隱藏聲部線條驚喜着聽衆,賦予其獨立的旋律生命。其獨具個人特色的踏板使用技巧,也增添了豐富的聲音層次。在“拉四”末樂章的高潮尾聲獨奏段之前,普萊特涅夫刻意用踏板延續了樂隊齊奏的泛音,效果令人拍案叫絕。相比其錄音,在現場,聽到的更多細節,令人對其聲響的操控力歎爲觀止。傳奇指揮家切利比達克曾說,“音樂會現場的魔力,在於讓觀衆獲得一種超凡的體驗。”普神在兩場音樂會後的招牌加演-柴可夫斯基與肖邦的夜曲,更是深化了這種超凡的體驗,讓人餘音繞樑。
此外,普萊特涅夫還在演奏中多次致敬了他的音樂偶像拉赫瑪尼諾夫。在“拉三”第一與第三樂章中,他直接沿用了拉赫1939年與費城交響樂團的錄音版本,對部分樂句進行了精簡。
另一典型致敬片段出現在“拉一”第三樂章的中段-普萊特涅夫宛如拉赫瑪尼諾夫“附體”,並未嚴格遵循譜面節奏,而是以即興方式演繹獨奏片段,與樂隊主旋律現場“交融”對話。
類似的致敬處理還有許多,並非只是簡單的模仿借鑑,均帶又普神本人強烈的詩性特徵。其次,普萊特涅夫還在自己的演奏中融入了拉赫本人演奏風格中的即興性與詩意。例如“拉一”與“拉四”第二樂章的開頭獨奏充滿即興感,令人沉醉,某些段落處理甚至與他兩年前發行的錄音版本都不甚相同。再如“拉三”著名的開頭獨奏片段,他兩次進入的聲部處理與彈性節奏截然不同。某種意義上,這也致敬了拉赫本人在1939年演奏版本的開頭處理方式。
正如亨利·馬蒂斯所言:“創造力需要勇氣。”聆聽普萊特涅夫的演奏,從來都需要勇氣。在演奏風格日趨標準化的今天,普神每一次對音樂與藝術邊界的大膽試探,以及他對上世紀鋼琴學派特有傳統的堅守,顯得如此不拘一格,彌足珍貴。年近七旬的普神,此番帶來的不僅是對拉赫瑪尼諾夫鋼琴協奏曲的重新詮釋,更是對拉赫本人演奏風格的另一種復現。對於聽慣傳統演繹的聽衆,他的詮釋或仍充滿爭議;但對於那些渴望新發現、尋求更深層音樂內核的聽者而言,普萊特涅夫在上海東方藝術中心的這兩晚,無疑是人生音樂會清單中不可或缺的存在。
(作者系旅美青年鋼琴家,浙江音樂學院鋼琴系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