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鄉大藏|縣級博物館“天花板”如何煉成?
“十一”假期,各地博物館迎來客流高峯。館長們暗自較勁:延時開放、取消閉館日……河北定州博物館館長齊增玲刷到南方某市博物館的人流量,自感被“卷”到:兩家博物館同時段申請到國家一級館,對方人流量數據增長很快。“等我們承接研學項目、與旅行社深度合作,增速能反超。”
齊增玲的“好勝心”與定州博物館在社交媒體中的口碑頗爲契合——縣級博物館“天花板”。博物館館藏文物5萬餘件,其中國寶級文物有3件、一級文物107件。在我國發布的195件(套)禁止出國(境)展覽文物中,定州博物館就佔兩件。還有上千件庫房文物正在定級中。這是部分省市級博物館都不曾擁有的家底。
遊客慕名而來。定州博物館暑期日均遊客3000人次,逢“五一”“十一”能達到館內最高承載量日均1萬人次,今年暑假比去年同期增長120%。
博物館火了,還可以更火。齊增玲說:“在歷史上,定州曾爲戰國中山、漢中山和十六國後燕國都,作過路、府、州、郡治所,建城2600多年。人文資源數不勝數。如今,定州博物館正發力成爲定州文旅IP,爲整個定州的文旅產業發展盡一份力。”
中山風物有前緣。從戰國到明代,“古中山國”和“中山”都指定州。如今,定州這座京廣線上的省管縣級市,正探索將風物誌轉化爲地方誌:“通過博物館的文物還原定州在各歷史階段的人文故事,形成集成式影響力是定州文旅IP打造的核心。我們不僅希望遊客因一個館而奔赴一座城,更期待他們對這座城流連忘返。”定州市委宣傳部常務副部長馬譽伯說,中山不僅多美物,更是底蘊獨特的好去處。
圖爲定州博物館鎮館之寶之一:東漢透雕神仙故事玉座屏。
網紅與鎮館
定州博物館大門口有兩尊瑞獸銅雕,非獅非虎也不肖貔貅。若有心尋跡,就能在博物館內“漢家陵闕”主題展廳中找到原型:掐絲鑲嵌金辟邪。
金片捏出辟邪似虎身軀。金薄片剪成細條、揉搓成絲,金線掐絲纏繞出辟邪的角、翅、尾。辟邪身上零散鑲嵌有紅瑪瑙、綠松石,還有不計其數的金粟粒焊綴於體表,表現神獸捲曲的毛髮。這尊掐絲鑲嵌金辟邪長度僅4釐米,毫釐天地、巧奪天工——能夠想象,漢代金工工匠超絕的技藝、獨具的匠心。
博物館逛展愛好者王萌在河北博物院一次金銀器主題的聯展中看到這尊金辟邪,一眼千年,追到定州博物館“溯源”。這一追,就成了定博的常客。
圖爲定州博物館大門口瑞獸銅雕原型:掐絲鑲嵌金辟邪。
“好東西看不過來。我記得當時看到一串千年前的琉璃葡萄,葡萄上覆蓋着一層白白的霜,還有一些黃色的鏽蝕斑塊,太逼真。我舉着相機,對着葡萄拍了十幾分鍾。”王萌說。
琉璃葡萄出自北宋工匠之手,1969年出土於定州靜志寺塔基地宮。葡萄枝梗枯如干柴,果實顏色被鏽跡覆蓋,難以分辨是紫紅還是紫黑,表現出一副因缺水而偃旗息鼓的樣子。宋人工匠何曾料想,1000多年後,這串葡萄因“爛”得惟妙惟肖火遍社交網絡。而他的手藝也因此成爲“當時中國製作玻璃器最高工藝水平的傑出代表”。
甚至,它還成了定州博物館除“鎮館之寶”以外的引流密碼。王萌發現這串葡萄時,它還沒成“網紅”。“逛展的遊客眼界越來越開闊了。有時候反而是這種小而美、妙趣橫生的展品,會讓遊客有超出心理預期的驚喜。如果博物館裏恰好有很多這樣的展品,那麼博物館走紅也在情理之中。”
出自北宋工匠之手的琉璃葡萄,1969年出土於定州靜志寺塔基地宮。
在齊增玲眼中,館內具有“待爆”潛質的文物數不勝數。譬如一尊綠釉紅陶庖廚俑:身着深衣,右衽束腰,曲裾窄袖,袖口上卷,舒心跪坐。一案置於膝前,案上清晰可見一魚。俑左手按住案上肥魚,右手持刀作剖切狀,滿臉堆笑。“‘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庖廚俑的微笑是這種自足精神的表達。他姿態‘慵懶’,是否讓人想到‘帶薪摸魚’?”
跨越千年,人們始終在探索勞動與休息的平衡點。
當然,“鎮館之寶”纔是一家博物館的點睛之筆。如此力道的文物,定博有三樣——東漢龍螭銜環乳釘紋青玉璧、東漢透雕神仙故事玉座屏和北宋定窯白釉刻花龍首淨瓶。
圖爲鎮館之寶之一:漢龍螭銜環乳釘紋青玉璧。
不久前,記者在河北博物院見到這三件“出差”中的“國寶”。北宋定窯白釉刻花龍首淨瓶前的遊客聚了一波又一波,尤其解說講到定瓷特點“白如玉,薄如紙,聲如磬”,不少湊近展櫃細看的遊客頻頻點頭。而在省博物院的白瓷器物展廳,總能聽到遊客詢問:“這是否產自定州?”
定窯——宋代“五大名窯”之一,創燒於隋代,興盛於晚唐至宋代,衰落於元代。齊增玲介紹,五大名窯中,汝、官、哥、鈞四窯均以釉色取勝,定窯卻以精美的刻花、劃花和印花見長。“蘇軾的名句‘定州花瓷琢紅玉’,所言即爲定瓷的裝飾工藝之美以及瑩潤如玉的質感。”
北宋定窯白釉刻花龍首淨瓶被譽爲“定瓷之王”,被列入禁止出國(境)展覽文物目錄。
王萌在定州博物館“天下大白”展廳中欣賞過這件“國寶”。一衆白如玉的定瓷文物中,它仍脫穎而出,讓人移不開眼。她記得當天參觀完,感嘆工藝之精、器物之美之餘,還對這件文物能保存得如此完好印象深刻,特意查閱其出土故事。“鎮館之寶給人的視覺震撼比較直觀,我的第一反應往往是美、工藝絕、文物稀有,這也會讓我對器物背後的故事越發感興趣。”
這件“國寶”出土自宋代的定州淨衆院塔基地宮,矗立在地宮中央的大石函上面,可謂“千年不倒”。博物館副館長、研究館員賈敏峯迴憶:“當時鑑定完成後,國內定瓷的資深專家激動不已甚至想去擁抱這件文物。這三件‘國寶’太稀有、太突出。”
齊增玲說:“定州博物館的珍貴文物有1220件(套),這是一個動態數字。文物鑑定工作完成後,珍貴文物數量還會上升。此外,館內還藏有2.9萬冊古籍舊志和3萬多塊清代木刻板,這部分館藏尚未對外開放。”
另據考古調查發現,兩漢十七代中山王中除靖王劉勝等三人外,其他中山王及其陪葬墓均在今定州,境內已確認漢墓176座。
圖爲鎮館之寶之一:北宋定窯白釉刻花龍首淨瓶。
流量與服務
若在定州打出租車,向司機詢問“哪裏好逛”,定州博物館一定會被推薦。
“這兩年,定州市民對家鄉歷史文化的自豪感變強了。市委市政府要求全市的服務業態拿出最大誠意,向每一名遊客推薦定州,‘任務’甚至分派到了出租車司機。”齊增玲說,定博走紅不容易,背後是整座城的努力,這也對定博當好“窗口”提出更高要求。
用心,體現在細枝末節中。有一次,有遊客向博物館投訴公益講解聲音太大,影響觀展。後來,齊增玲陪着這名遊客逛展,悉心爲他講文物以及文物背後的歷史。“這名遊客懂行,功課做得詳盡。遠道而來看展,應該給他留下一個美好的觀展體驗。我們邊走邊聊,他很滿意,撤回了投訴。”
作爲館長,齊增玲很忙。博物館工作繁複、流程嚴密。比如申請國家一級館的評價指標多且嚴格,博物館需遞交近200個附件。又比如博物館的文物鑑定工作,需要工作人員按照工作規範撰寫文物說明,從各角度拍攝至少8至9張文物照片,製作上千份藏品檔案。光是開庫房取一件文物,按照規定,就需要三名工作人員在場。而展覽、社教、研學等其他主要業務工作更是緊鑼密鼓,不僅工作人員要跨部門任職,正副館長也要親力親爲。
定州博物館館長齊增玲查看文物。
記者採訪當天,齊增玲偶遇一名北京遊客王宇。他是定州人,曾爲國內某知名博物館設計建築。趁暑假特意帶着兒子回家鄉看看。“沒想到定博做得這麼好,字體設計、展板重點內容提示對參觀者很友好,能讓人一下子抓到重點。”王宇建議,博物館的文創產品可以更加豐富。齊增玲謙虛接受,並請他多給家鄉博物館出謀劃策。
“我們每個人都是定博的一張名片。”齊增玲說,眼下,定博與社會機構開展合作,讓講解詞變得生動。“譬如講琉璃葡萄,現在會加上一些引發共情的表述,‘如果這串葡萄放到瓜果市場攤位上,我們或許都不會正眼瞧它一眼。但這卻是一串來自1000多年前的琉璃葡萄’,我們還會告訴參觀者這串琉璃葡萄檢測出來含鉛量高,是一串土生土長的國產葡萄。”
近來,齊增玲發現“館長說”的短視頻挺火。“我想選幾件文物講一講,以點帶面、以物見史。據史料記載,唐代天寶年間定州的絲織品貢賦佔全國的46%,居全國州郡之首。這和定瓷的歷史異曲同工,定州匠人南遷,融合當地特色、將產業發展壯大至今。因而唐宋時期,定州緙絲的發展值得挖掘、傳播。”
器物背後是人、是歷史。賈敏峯細數:中山國是春秋戰國時期白狄族鮮虞部建立的國家,因城中有山始稱中山。公元397年,拓跋珪攻克中山,設安州,治所在中山。公元400年取“平定天下之意”改安州爲定州。定州自古便是軍事重鎮和一方文化中心。從第一個有文獻記載的中山國國君中山武公到西漢景帝劉啓之子中山靖王劉勝;從爲相十年、贊輔三朝,在定州修建衆春園的韓琦,到任定州知州的蘇軾,定州的人物列傳、地方史志素材豐沛、取之不竭。
“我們着力將歷史轉化爲可感可觀的文化產品,讓文物‘活起來’。另一方面,把基礎建設做紮實、提升遊客接待能力,要吸引流量,更要接得住流量。”馬譽伯說。
遊客們因一個館而奔赴一座城。
風物與IP
中山多美物,如何高效轉化?
定州博物館走紅帶火了館內文創店生意。定州遊禮文化創意有限公司銷售經理張超說:“2023年春節突然感覺博物館人多了許多,店裏備貨明顯不夠。春節過完,店裏的樣品都賣完了。此後人流量一直上漲。2023年文創店的營業額是70萬元,次年140萬元。今年上半年差不多就到了140萬元。”
文創店最暢銷的產品是冰箱貼,館建冰箱貼、字繪定州冰箱貼和開元寺塔金屬冰箱貼都是爆款。
不少逛展的“行家”給張超提出了意見,“文創產品系列不夠豐富”。“沒有人能保證開發的產品一定會成爲爆款,公司難以承受‘沉沒’成本。”張超道出困惑,公司開發過一個四季的博物館建築冰箱貼,預判會火,結果“撲街”。
“館內沒有富餘的人力資源專門研發文創產品。”齊增玲正考慮未來引進若干家主營文創的經營主體,形成市場競爭,通過打造爆款文創產品擴大文物和博物館影響力。
不少逛展的“行家”給定博文創店負責人張超提出了意見——文創產品系列可以更豐富。
今年“七夕”,定州首次探索文物和實景演出聯動。一批具有愛情元素的博物館文物,如東漢透雕神仙故事玉座屏,呈現“比心”造型的雙煙管羊形銅燈、玉雕鴛鴦等以AI形式呈現。實景表演在定博門口的廣場進行。馬譽伯說:“讓更多人瞭解千年文脈如何滋養定州城,讓人們感覺到被治癒,從而吸引更多遊客開啓定州之行。”
館與城,相輔相成。
去年,吳文化博物館“新九州”系列特展開啓,首展即爲“定州——九州咽喉”。“當時定博借出去100多件珍貴文物。我們也在思考能否利用類似的機會,把定州的城市推介會做到南方城市中去。”齊增玲認爲,“新九州”展結束後,珍貴文物或許會被重新打包在“九州”相關的城市巡展。“我想把青州的展引到定州來,同時把定州的展放到青州去。彼此借力,做大博物館和城市的影響。”
“初步接洽下來,雙方都很期待,只要文物有檔期。”她眼裏閃爍着期待。
定州博物館正不斷突破“天花板”,中山風物的故事正不斷被續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