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遠也遠,說近也近 | 阮文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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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向左走·向右走》(2003)劇照

學校在慄林裏,白天鳥叫,也有的鳥晚上叫。我在林子裏呆了八九年。日積夜累的鳥叫,應該比別人多些。

嘰裏咕嚕的鳥聲,一點點一串串,和背單詞念課文的誦讀,一高一低。我想把它們連起,讓更多的枝幹穿行在裏面。這要多少綠葉、草地、空格呢?當然還有陽光。上課的時候,鳥又叫了。在催促,下課了,我夾起課本,從林子裏匆匆穿過。

停電了,一片漆黑。我打了個哈欠。無望裏,窸窸窣窣的響聲,把林子還了些給我。這時“咚咚”的敲擊開始了。是雕鳥在打通關節。

黎明的定義,我是清晰的。幾隻玻璃球在搓動。先是輕柔的,後來像是加了一大把玻璃球到鳥喉嚨。不能睡啦!熱鬧到了我的邊上。學生們在操場。我得沿着河岸,從上劉村跑到下劉村,再從那裏跑回慄林。

一般來說,鳥聲都是些懸念。可能晃晃悠悠的,也有可能堅固如枝梢上的節點。氣韻掛到這裏,會隔一隔。一些色彩沒跟上。太陽被綠蔭遮了,或者還在山那邊。鳥鳴裏進去些筆墨,時光和虛白露出,其實是與空寂在打交道。

黃瓊的老公是奧地利人,叫阿敏,在宏村開了個比薩店。

她說,鄉親們來到店裏,問,賣了多少比薩?阿敏用英語說,很好!就這樣!鄉親們不知他說啥,也知道他不懂他們問啥,但他們還是一起這樣說。我聽了笑了!不懂的語言堆成堆了。在糊弄明白嗎?我突然明白:明白是個很大的範圍,像泥巴里的土豆。陽光之下,在田野起伏綿延。

阿敏和鄉親們沒完。一個阿姨碰到阿敏,就問“喫了沒有?”無論在門口或路上,阿姨也不換點別的,就說這句話。兩個細節在腦子裏翻來覆去。我怕非常新鮮的東西,被我扯淡了。我得快些坐到電腦前,理順更多的接點。比如阿爾卑斯山、黃山,還有宏村和阿敏的英語班。

在嘉峪關等火車。新月清亮清亮的。多汁飽滿的星星,散落在自己的分量裏。我看到,光明給散裝了。幾縷雲過來,是後面的黑和藍在加碼。夜晚從白天趕來。

白天的討賴河,河水從褐色大崖上流下,低處的護欄在護着我們。下午,日光傾斜着,河水也傾斜着。水星濺到臉上,涼涼的。討賴河從頭頂的戈壁猛地跌下,很大的聲音停在空中。我們趕上了。嘉峪關名氣大。我們從敦煌、玉門關,看完雅丹地貌,趕來的。駱駝草,狼毒花,馬鞭草,夾在中間。一塊塊的石頭碼向空中。堅硬從容。我爬着臺階在上升。到了城樓,我看到戈壁裏的一座大城池。城堞沒什麼舊影子。可我想起胡笳、刀光和馬嘶。這個,我還得圍着關樓再轉轉。嘉峪關,一個方正套着一個方正,石級一層一層加上來。

暮色來了,夜晚的第一道關隘開始佈防。我們得去車站了。錢付了之後,出租車司機要我加錢。我看着他,不全是他,嘉峪關還在眼裏佔着地方。討要有點嗡嗡響,是鼻音。一次又一次,都是車軲轆話。

《遇見》是小提琴和小號二重奏。太好聽啦!頭回碰上,我就被吸引。後來大數據不斷向我推送。感覺一回比一回新。

情況和幾年前遇見《可可托海的牧羊人》差不多。也是好聽!一大早我就開聽,總有上百遍了。邊聽邊記譜子。差不多了,自己再用小提琴拉出來。怪費時間的。《可可托海的牧羊人》和我沾點邊。西部我去過兩回。像有人說到共同的經歷,總想插幾句。後來,我寫出《戈壁湖水》。我把自己從流淌裏沖刷出來。記得在月牙泉,一個女人身上塗滿沙子曬太陽。

這回是個高端的音樂視頻。小提琴家露西亞是韓國意大利裔美女,像大理石雕出的線條分明,美麗耐看。我看她運弓。慢得不得了,似乎落在時間的後面了。漏下東西不要急,琥珀色的琴聲,羽須和傾向都是透明的。突然,一瀉千里了!弓尾所剩無幾,而出來的味道卻是又深又長。短小裏藏着大傢伙!猛地,快弓裏的閃電又細又密,交織一起頻頻搖動臂膀。高把位裏的音,就像星星一樣清晰明亮。

聽得人跌跌撞撞的。小號我說不好。一聲高一聲低,忽亮忽沉,也有轉彎的時候。好比風裏的起伏,瞞不過翅膀。波提是小號王子。波士頓交響樂團的大咖。曲子又叫“與上帝同在”。法國人米切爾爲他失蹤的五歲兒子而寫。難怪這麼揪心。

對準熟悉或正在熟悉的過往。有話可說,路子就對了!

河道改道墳場轉移。揀骨人大驚。頭骸以及更多的骨頭亂了。他是當年入殮師,記得擺放的位子。死者是個電魚的人。他把自己給電啦!一件沉埋已久的事,還在亂撞亂蹦。綠葉變黃,大驚失色波及鄉場更多的範圍。人們看着河水,還有堆着老高的黃泥巴。又有狗在叫。

鄉場的狗不多啦,剛好夠叫!如果把狗叫都翻出來,那時的狗叫比現在密集。程老實也這樣說,除了狗叫。那晚並不多點什麼。程老實的地就在邊上,許多路在那裏碰頭。林子遮着。程老實在燈火裏喝着小酒。這是他入睡前的必備。一碗醬豬蹄在桌上暗黑着。多年前的老樣子。一杯接一杯,也是那樣接過來的。夜裏一二點,他和老伴一起下屯溪去賣菜。他的目光只照着杯子裏的深淺,不關心深淺之外的色彩。青年給埋了。程老實沒去多看一眼,儘管很近。多了堆黃土,其實不多,黃土是原來的。大家都離開了。太晚啦!程老實咕噥了一聲。是用土話說,狗叫有什麼奇怪?

地面篩上草木灰。連桌椅,過道,所有的旮旯都篩上。紙一樣的軟到處都是。篩選的屋舍,漏進一個陌生又奇怪的地方。我往屋裏伸了下頭,心“怦怦”跳了足足半個世紀。這是幸福爺爺死後,三媽安排的夜場。

草木灰呈現了時光的另一種質感。更多的東西給包含。灰頁記錄了爪跡風痕,還有深深淺淺的現象。八都山上的習俗。人死後,親人在他的頭七里請他回家看看。傳說裏,一個人躲到米缸用篩子蓋着,想偷窺親人的模樣。閻王進來,聞到生人氣味,大怒。差點把這個人弄死。念他思親心切,還是算了。也說,篩面子大。閻王奈何不了。八都山上,路上抬着死人,各家趕緊在門前擱上篩子。三媽在桌上擺着八大碗。小桌上還放一個罐子,罐裏有五香蛋,插兩根細細的蘆芨稈。

魂靈是被閻王殿前的牛頭馬面押着的。頭七,應該是陰陽兩界達成的共識。罐子專門給閻王準備的。他愛喫五香蛋,滑溜溜的罐子裏滑溜溜的蛋,再配滑溜溜的蘆芨稈,縱使閻王法力無邊也夾不住五香蛋,可他一根筋,夾不起來,非要夾。這樣,幸福爺爺在家裏的磨蹭就長了。不知三媽翌日看到灰頁留下多少跡痕多少懷想?這應該是久遠裏傳來的夜場。我回鄉細訪了。我寫《大夢徽州半江南》把“接回煞”帶上。

我說過黃豆,說得多的一回,是《一粒黃豆過個嶺》(《文匯報》發了)。好幾個朋友問我,“東華是什麼人?”我愣了一下。該說的我都說了。東華就在那裏,剩下的應該自己完成。

東華的心裏給勒得緊。他不走大路,可他曉得小路。這就夠了!小路可以平衡很多東西。比如,茅廁裏挑出一擔大糞,地裏挑回一擔蘿蔔。八都山上人說,臭的挑出,香的挑進。安慶離我們這裏近,有人披星戴月從小路趕着去“省裏”(安慶曾經是省會)。

安慶很大很明亮,不過誰想在安慶過個夜,都得像東華一樣,要有蓋公章的證明。汽車站的大廳裏都是人,許多人躺平身下什麼也沒有,頂多自己的包裹做枕頭。這些不影響鼾聲的響亮。沒有證明,旅館拒絕了他們。大廳裏的情況有點複雜。有的人沒錢也沒蓋章子的證明,有的急於趕車,就在熱烘烘的大廳裏堆成白天剩下的影子。唧唧喳喳在那裏三五成羣。五六個腦袋擠到一起,不知搞些什麼!後來曉得,八都山的小胡書記,在那兒買了皮鞋。穿到腳上,沒到家鞋底掉了。老周買了一箱子肥皂,拎回家裏打開,淌出一大堆黃土。安慶汽車站的廣場,天沒亮,就有人走來走去。洗漱生意不錯。架子上掛着毛巾,地上擺着熱水瓶。熱氣騰騰的一長溜。洗臉帶刷牙是三分錢。一根牙刷你刷了,他接着刷。都是愛乾淨的人。無差別牙刷鼓搗出一大堆泡沫,在嘴巴四周晃動。昏黃的燈火不如它們白淨。

多年以後,我知道了東華的老家在樅陽縣。他回家要經過安慶也肯定要進車站。我說過,東華揹着布袋的樣子,是他自己的樣子。這回袋子裏的黃豆,還在他的背上輪子一樣滾動?黃豆幫我家過了一個大嶺,碾壓的歲月從我的心裏突出了。

一長條地帶伸進水裏,波濤在兩邊拍打。白白的水花不斷產生,又不斷熄滅。樹上的鳥在叫。人的情緒一下子飽滿了!

鳥鳴和鳥鳴之間有許多葉子。我還看到一個景象:陽光來了,金黃的弧度託舉起一幅靜物。這是引跑後的飛機離開地面。林中的房子、鳥聲、小路在往後倒。一個和另一個場景,連一起,再一拉,活啦!太平湖的鳥聲,容易擴散。早醒的目光加了進來。沒有影響,我不會找到這裏開筆會。這裏是太平湖白鷺洲。

晚上走在湖邊聽着湖水流動。我看到頭上的新月。喲,太奇葩了。整個天空壓不斷一根鵝毛,頂多彎了點。一小片黑暗沒了,光亮剛剛開頭。那麼多細小的聲音撒進草叢,說白了,倒映星星光亮的是這些蟲鳴,說遠也遠說近也近。實和虛揉一起。文字的影子,參與進來。

筆會開了好幾天。後來的情況是,陽光推着影子往東去了,丟下一條絲瓜,漏了一隻松果,再加一隻蜜蜂。牙齒一樣的東西磨平了,光潔的早已光潔,趕來的殘雪也是一泓清亮。一個小男孩,當着我的面脫下布衫,跳進了自己的勇敢裏。高出的界面在搖晃着大湖。啊!又一股燦亮的溪流溶進有話可說。湖水流動着,流到了早晨以外的地方。湖水又回來了,穿插在草地和林木之間。文字本來就有的幽靈質地,也大張旗鼓起來。不過,一句話甚至一個字,不準,全塌了。編輯想扶也扶不住。

2025.8.15

2025.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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