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飛新著《王世貞傳》,用文獻“復活”歷史,立體鮮活呈現大明文壇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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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之洞《書目答問》有言:“由小學入經學者,其經學可信;由經學入史學者,其史學可信。”此論不僅點明學術進階之途,更彰顯了紮實文獻根基對於構建學術大廈的根本性作用。推而論之,文學研究亦然:唯以深厚文獻學爲基礎者,其研究方爲可信。賈飛教授所著《松間鳴玉:王世貞傳》,正是這一治學理念的生動實踐。這種“由文獻入史學”的深厚功力,使得全書既展現了著者駕馭史料的卓越功底,更淬鍊出純粹而深邃的史學匠心,從而爲人物傳記寫作樹立了標杆。本書之精粹之處,可見於以下幾個維度:

《松間鳴玉:王世貞傳》,賈飛 著,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出版

文獻精研,見其“情”與“活”

面對紛繁複雜的原始材料,作者能夠敏銳捕捉到歷史文獻中蘊含的敘事潛能,將史實轉化爲飽含情感張力的文學性敘事。如寫道王世貞出生時鬱太夫人“夢雙燕集兩肩”的占卜軼事:“據說當時王世貞的母親鬱太夫人夢到兩隻燕子齊聚在她的兩肩上,家人便詢問占卜先生怎麼解釋這一現象,占卜先生在掐指一算後,便說她會生兩個兒子,都有貴人相,並且都將以文章名世,青史留名。”作者訴說王世貞生平,是以一件占卜軼事爲起點,力求證史、釋史、乃至以史生情,賦予冰冷文獻以理解歷史溫度與複雜人性的鎖鑰。

在書寫王世貞遭遇父難時,作者以飽含情感的筆觸,勾勒出一幅幅觸目驚心的畫面:“在萬般無奈之下,王世貞兄弟倆穿着囚服跪在道路旁邊,此舉意在代父親受罪,他們還攔截權貴們的車馬,不斷訴說父親的遭遇,不斷訴說父親的遭遇,並磕頭哀求,懇請衆人能夠仗義執言,救父親出獄。”“據說王世貞爲了不讓家人擔心,自己每次想放聲大哭時,都會把手指放在嘴裏,以不讓嘴巴發聲,漸漸地,手指都被咬斷了,‘齧去一指’,以至其書法之作,時常可見斷指痕跡。”在父親王忬終被斬於市之際,作者寫道:“驚聞此消息後,王世貞立馬奔赴至西市,見到父親的屍首時,他徹底崩潰了,嚎啕大哭,跪舐父親頸部之血,牙齒撕咬着地面,發泄着內心的憤怒和悲傷,以至地面上形成了一個小坑。幾年來,種種煎熬,一切消散,在有一絲希望時,徹底絕望,唯有哭喊聊表內心。”王世貞面對喪親之痛時的痛苦、悲傷與絕望被刻畫得如此淋漓盡致,跨越時空的界限而直擊人心。而這正是優秀人物傳記所帶來的雙重震撼:既有對歷史事件本身的感性衝擊,又有因意識到其非虛構本質而產生的、更爲深刻的理性戰慄——正是這份真實性,賦予了故事無可辯駁的力量,使我們對愛與失去、希望與絕望這些永恆主題產生直抵靈魂的共鳴。

王世貞

文獻熔鑄,見其“巧”與“精”

擁有豐富史料僅是第一步,如何以史觀爲經緯,以問題意識爲導向,將龐雜的史料熔鑄爲邏輯清晰的歷史敘事,方顯大家手筆。王世貞一生交遊甚廣,其人際網絡盤根錯節,賈飛教授始終緊扣王世貞這一絕對核心,突破線性年譜的窠臼,以“關係”爲樞紐重構史料,用“仕宦”“閒適”“交遊”“文學”四大篇章串聯起傳主波瀾壯闊的一生,精妙地將其生平再脈絡化。

如將“父難”這一重大事件置於“與嚴嵩關係”的章節下剖析,不僅釐清了其背後的政治邏輯,更深刻揭示了此事對其王世貞生軌跡、政治態度乃至文學創作的根本性扭轉作用。又如作者處理王世貞和張居正之間的複雜關係時,並未將其簡單歸類爲“清流權臣”的對立,而是從具體事件着手,層層推進:從早期張居正“屢次有意拉攏他”,到王世貞在青州任上不徇私情、拒絕爲其內弟王化開脫,再到因《地震疏》中“臣道太盛”之論引發張居正不滿,最終導致王世貞被調任閒職。依託《明實錄》《餘州山人四部稿》等史料,作者清晰勾勒出兩人關係從試探、摩擦到決裂的動態過程,展現出作者對傳主政治脈絡的精準把握。在論述“王世貞文學交遊與後七子陣營形成”的話題時,作者利用《王氏金虎集序》等關鍵文獻,精準還原了王世貞與李攀龍定交時“相得甚歡”、共倡古文辭的歷史場景,並將謝榛救盧柟、李攀龍與謝榛交惡等事件嵌入復古運動發展的脈絡中,清晰勾勒出這一文學羣體從合作到分化的動態過程,使文學史的敘述充滿了人事的張力與思想的交鋒。在此,文獻超越了孤立的事實碎片,成爲編織複雜歷史關係網絡的經緯線,也體現了賈飛教授極具史學眼光和文學筆法的敘事策略。

書中對王世貞遊歷生活的記述,亦可見作者熔鑄史料之巧思。作者並未簡單羅列行程,而是將其宦遊、交友、詩文創作與心境變化融爲一爐。例如嘉靖三十六年,王世貞任職青州期間,與好友吳維嶽雪後同登雲門山,作者不僅引用其《喜吳峻伯來視山東學》一詩及事後“大笑”之語展現其寄情山水的閒適意趣,更借“吾患在有身”之句,以及對“二項山坡”“三間高閣”的田園嚮往,揭示出放達外表下隱藏的厭仕情緒與精神困頓。再如《東海遊記》及相關詩作所載萬曆年間王世貞與汪道昆等人的東海之遊,文中“風日清美,頗窮勝概”的暢快記述,與“擊鼓傳花”的雅趣描寫,將其晚年與友人交遊之樂刻畫得栩栩如生,如在目前。

文獻鉤沉,見其“博”與“新”

賈飛教授將目光精準投向史書、文集、書畫題跋及至實物文獻等多方面,並通過精妙的互文性解讀,讓不同來源、不同性質的史料相互印證、彼此發明。例如在講述王世貞和王錫爵的關係時,使用王世貞“僕因野次受風”手書確證了萬曆八年王世貞、王錫爵因奉曇陽子郊居染疫的史實,並揭示出王世貞病中身心狀態、對“文名”的反思及其與友人徐學謨等的交往細節,實現了文獻證史與釋史的完美結合。另外,賈飛教授不斷髮掘新材料補闕王世貞年譜。如在論述王世貞晚年的交遊經歷時,利用臺北故宮博物院藏《薛道祖雜書卷》題跋,成功考證出嘉靖四十三年八月王世貞與彭年、黃姬水等人大規模交遊唱和之史實,利用藏錢穀、張複合繪《水程圖》中“崑山”“虎丘”“鎮江”“宿遷”等畫面,分析王世貞請文徵明書寫《出師表》的經過,引用潘仕成《海山仙館藏真三刻》爲證,結合王世貞《適晉紀行》等文字記載,重構其北上行程與交遊網絡,並輔以圖片進行佐證,“以圖證史”“以物補史”,極大增強了論證的可信度,不僅填補了目前通行年譜的空白,更體現了作者能夠突破既有文獻侷限、主動拓展史料來源的自覺意識,爲立論奠定了磐石之基。

作者反覆尋覓,運用海內外藏多種珍稀文獻豐富王世貞生平細節。例如,在刻畫王世貞連喪二子的深切悲痛時,作者引用美國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藏明刻本《弇州山人四部稿》中《十年之記》的詩句“十年空抱兩麒麟,依舊天涯一病身”。在還原王世貞與華雲“小友”相稱的忘年之交時,引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東亞圖書館藏明刻本《弇州山人續稿》中《華林庵先生詩集序》之語。引用《藝苑卮言》中“今天下人握夜光,途遭上乘,然不免邯鄲之步,無複合浦之還,則以深造之力微,自得之趣寡”指出王世貞將模擬分爲“最也”“次也”和“或名爲閭繼,實則盜魁”等層次,顯然其超越時代的文學批評深度。引用其晚年“於文章鮮所規象,師心自好,良多謬戾”的自我評價探討王世貞“自足”“自得”的文學追求,勾勒人物內心世界和創作觀念的演變軌跡。

賈飛教授在《王世貞傳》中展現的文獻工夫,是“精研”以求其真、“熔鑄”以求其精、“深潛”以求其博的高度結合,彰顯了作者在駕馭史料的過程中守正出奇的能力——既能精準還原歷史細節,亦能賦予其照亮歷史脈絡與人性幽微的闡釋新境。他將冰冷的故紙激活爲有溫度、有脈絡、有深度的生命史,讓王世貞其人其世得以立體鮮活地呈現,爲後學提供瞭如何在卷帙浩繁中披沙揀金、如何讓史料開口說話的絕佳示範。賈飛教授此著不僅是理解王世貞的權威之作,其展現的文獻工夫已成爲明清文學史、社會文化史乃至傳記研究方法論領域的一座重要里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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