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小說的欣賞要用脊椎骨完成,作家應當是人類的神經末梢 | 李浩專訪之三
記者:我們或許可以追溯一個古老的命題:文學是什麼?
李浩:文學是什麼,我認爲在我們這裏也應有一個確切的回答,至少對我來說是,三十餘年,它基本沒變過。我所做的,只是微調。在教授“創作學”的第一課,我就曾向我的學生闡釋過我的文學觀:它是作家用他的理想、幻想和夢再造的一個世界,儘管有時它和我們的世界離得很近,但它致力探尋的是存在的可能而不是已有的存在;它是人類對世界最敏感、最深入、最微小又最闊大的感知,它讓我們停下了思考我們的生存,生存的境遇和問題,思考他者的生活的不同,思考我們對生活應有的思慮;它是藝術,是藝術的建築,它讓我們從中領略之前未能領略、未能充分領略的美和魅力,讓我們的心獲得飛翔,讓命運獲得呼吸;它帶我們進入到一個總被忽略、遺忘甚至掩飾的沉默區域,讓我們審視人何以爲人,生活是否存在另一種的可能。在這裏,我也重提一下我的好文學的標準:一、它首先是也必須是有藝術質地和情感投入的好文字,讓人回味、思考和會心的好文字;二、它是新的,有強烈的“創新意識”,在思想上、藝術策略上有自己獨特的提供和發現;三、它探究人的存在,通過對某個人的具體考察來發現和審思我們的生存,在這裏,作家需要也必須稱得上是人類的神經末梢;四、發現只有小說(藝術)才能發現的東西。符合這四條標準的文學在我看來都是好文學。
記者:我們比較多強調作家要對現實發聲,但轉念一想,有時我們也需要對人類永恆的命題有一種追問的意識。
李浩:納博科夫說讀書人的最佳氣質在於既富藝術味,又重科學性,他說,對小說的欣賞是用脊椎骨來完成的,“可以肯定地說,那背脊的微微震顫是人類發展純藝術、純科學的過程中所達到的最高情感宣泄形式。”“要是消受不了那種震顫,欣賞不了文學,還是趁早罷休,回過來看我們的滑稽新聞、錄像和每週的暢銷書吧。”“面對文學作品,去研究它的社會學效應,或政治上產生的影響,這種方法主要是應某些人而生的,也不得不如此。這些人因性情或所受教育的關係,對貨真價實的文學之美麻木不仁,感受不到任何震動,從未嘗到過肩胛骨之間宣泄心曲的酥麻滋味,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說,不用背脊讀書,讀書還有何用。”
似乎昆德拉也說過這樣的話,他說,有些人,是不懂得領略藝術的美的,他們要的只是明確的、先於理解前的判斷。他們要選擇正確,要的是一個簡單劃分的世界:要麼卡列寧是有罪的,要麼,就是安娜·卡列尼娜是個蕩婦,她必須去死。在這裏,他們把藝術看成是現實或思想的附庸,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對藝術的貶損。
記者:網絡、視頻等新媒介興起以後,傳統文學,特別是小說賦有的反思和批判的功能,有一部分正被別的載體所替代。所以,現在比較多看到的是輕逸的小說,卻未必是卡爾維諾意義上的輕逸。總的說來,我們當下的很多作品,常常以“人性是複雜的”爲由,把一切的“判斷”都懸置起來。如此,固然可以讓小說變得順滑,也或許同時助長了作家思想的惰性。
李浩:有時,我感覺着語言的……複雜,多意,不及和遮蔽,你發現它和你想說的有着相當的距離,有時甚至是悖反……卡爾維諾預言小說的輕逸時,似乎也沒有略掉反思,他的有意強調可能標明的是他對這一藝術法則的看中。
反思的當中自然有判斷;但面對的歧義,選擇的兩難,以及在我們人性當中的掩藏,更是文學的,更是應當置於反思中的。小說在某種意味上說的確不是做出判斷,而是呈現問題的可能,將我們帶入這個問題中。所以,我很認同懸置道德判斷,但這並不意味着我反對道德,反對道德在文學中的介入。它有,一直有,只是小說不是以做出判斷爲核心目的,那是社會學、哲學的事兒,如果僅將這一塊拎出來拿它和社會學、政治、哲學去拼,它肯定是弱的,所以卡爾維諾強調文學的輕逸,這在本質上是對文學藝術品質和遊戲性的強調。
記者:我們談了那麼多話題,實際上都是源於對文學,對小說發展的關切,你對文學、小說的前景,大體上持怎樣一種判斷?
李浩:或許,小說的時代的確已經過去,包括多數藝術的時代都已過去。當下,各種學科的分工越來越細,把握世界整體性的難度的確是越來越大,而哲學和小說似乎還有努力的可能。小說依然可以把人類當成一個整體來打量。
但我們正越來越感到文學的影響式微。我希望那些忙於奔跑卻不知跑向何處的人們慢下來,看一下沿途被忽略的風景,我希望更多的人能夠感受文學和藝術的美妙,審視和打量我們自身,追問我是誰,我從哪裏來,到哪裏去,這樣的生活有無另外的可能……大江健三郎有句自喻,“我是那唯一的,跑出來的報信人……”一個優秀作家的存在,我想不會受太多非文學本質因素影響的,無論他的寫作有無所謂讀者,有多少讀者,衆還是寡,他更應關注的、思考的是他希望通過文學向人類傳達怎樣的信息,他在寫作中表達了怎樣的反思,追問,疑慮和兩難。在此我轉述劇作家過士行的一句話,他如此認定:“作家,應當是人類的神經末梢。”在寫作的時候我會用它來提醒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