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青年作家沒有帶來新氣象,我們需要活力、衝勁和勇氣 | 李浩專訪之一
記者:以我的閱讀和了解,你是不多見的兼擅創作和批評的“70後”作家之一,難能可貴的是,你多年以來都對文學批評投注熱情。所謂“新‘小說革命’”,不是作家、批評家呼籲就能達成的,它有賴於作家們新的寫作探索,也有賴於評論家們新的批評發現。
李浩:這話,一萬個贊同。庫切和納博科夫都說過類似的話,他們認爲某個時代的或明或暗有賴於“強勢作家”的表現,當然這樣的“強勢作家”肯定不世出,是極少的少數。衡量,更多應放在對“強勢作家”的理解和解讀上。
記者:對作家來說,更加需要的是對正在急劇變化的時代做出分析和觀察,但時代急速變遷與創作相對平靜之間巨大的不對稱,確實會讓人焦慮。
李浩:是的,生活和社會,給予作家的總是很多很多,比我們意識到的甚至還要多——從這點上來講中國社會的種種的確是富礦,而且是豐富、珍貴而龐大的富礦,我們應當出諸多“強勢作家”、影響世界文化進程的大作家纔對。是的,從礦藏上來說,的確如此。但它需要開礦者有匹配的智力、知識和能力,需要勇氣和才華,需要與生活的貼近同時又要有豐富刻苦的書齋生活……問題是我們有沒有不計利益傷害試圖將自己放在作品中的決心?
記者:不管怎樣,誠實地寫是前提,真實地反映我們置身其中的這個時代,也是題中應有之意。只是相比小說,非虛構寫作與時代之間反倒多一些短兵相接的意味,也似乎更具範本的意義。而且就前些年而言,相對於非虛構寫作的異軍突起,或者說廣被議論,小說領域顯得太安靜了。
李浩:文學的安靜有兩個原因,一方面是你所說的,它不回應社會問題和這個時代的精神疑難,憑什麼吸引讀者;而另一方面,在學者中、作家中、編輯中和批評家中,多少人還願意刁難自己一下,讓自己讀一些對自己的智力、固執和偏見有所挑戰的書?我們對新書籍的評判,包括對某些經典的評判,不是依賴宣傳冊、教科書上的人云亦云?我們能經得起他者對其中故事、結構和細節的追問嗎?
記者:只要說到文學與時代的關係,我們會比較多強調作家缺思想能力。不過,在小說範疇裏談思想其實有一定的風險。一個作家再有思想,他也得通過文學化的書寫,或者說是通過小說這種文體呈現出來。但小說這種文體發展到眼下這個階段,似乎出現了一些問題。鑑於當下世界範圍內小說的平淡表現,我有時忍不住想,小說是不是幾乎已經窮盡了所有的可能,後世作家所能做的,不過是在即將封頂的小說大廈上修修補補,或是添磚加瓦。
李浩:我也不認爲小說大廈即將封頂——我倒是建議我們要警惕這一理念,它很可能意味着我們的自我限度,意味我們創造力和想象力的有限。和阿來的閱讀感受相同的是,抱着先期熱情閱讀的有些獲獎的作家作品是讓人失望,它們的提供並不足以讓我驚豔和耳目一新;不同的是,好作家好作品其實異常豐富,有時覺得一輩子的時間真不夠用。而且有些書,反覆閱讀才更有意味,更能品啜出它的天才滋味。在閱讀卡爾維諾的小說之前,我認爲“線性結構”的小說是沒前途的,它難以容納現代性的豐富、複雜和多歧,但卡爾維諾讓我意識到它有可能,說不可能只是我的不可能,是我的侷限;在閱讀君特·格拉斯、薩爾曼·拉什迪的小說之前,我從未想象過小說可以如此地寬宏、凝滯、美妙而繁蕪,他們開創了前所未有的可能。所以,我和赫爾曼·布洛赫一樣認爲“發現是小說唯一的道德”,我們要不斷地發現、提供新質和可能,當然這裏的新質和可能不僅僅是技藝變化,還包含巨大的智力因素。
記者:讀你的評論文章或是批評論著,感覺你對當下文學大體上是肯定的,但也有直率的批評。你的一些批評,實際上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當下小說創作存在的問題。應該說,這也合乎不少讀者的閱讀印象,尤其是在一些專業讀者看來,當今大多數小說,即使是其中被普遍叫好的部分,也不能讓人滿意,不是那麼讓人信服,更是很少給人以欣喜之感。
李浩:在我看來,大約有以下幾個原因:一、創新氛圍不夠,我們對文學創新的推動、獎掖不夠;二、作家們世俗心過重,太和生活妥協,太知道自我的世俗需要,太能猜度批評家、評委和社會的好惡和需要;三、我們的寫作普遍缺乏問題意識和思想追問,匱乏哲學和社會學認識,匱乏自我開掘和靈魂追問;四、文學教育滯後;五、缺乏真正的閱讀氛圍。
記者:能列出這麼多切中要害的理由,可見你對當下文學充滿關切。因爲有種種問題,大家才特別期待當下文學能有一些革命性的變化,這或許得更多仰賴青年作家或青年寫作者的努力。
李浩:就我有限的閱讀而言,我認爲當下青年作家沒有帶來新氣象。我看到的多是質地還算不錯的“規訓之物”,達不到讓我驚豔的程度,尤其是拿他們的作品和世界文學已有的高格來比較的話。我覺得,他們爲“文學未有”做出的遠不及我期待的更多。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文學的崛起與興盛——在我固執而偏執的印象裏,那是中國文學少有的黃金時期,它可能包含有草創的某些粗陋和不完美,但其中貯含的活力、衝勁和爭當弄潮兒的勇氣依然讓我充滿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