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育人生｜19年前奧運選拔失意，19年後齊聚世錦賽，他們仨因賽艇改寫人生
何柳（左）爲李響講解航道交通圖
澱山湖畔，一場跨越近19年的重逢正上演——三位在2006年參加“CCTV奧運舵手”選拔活動的“落敗者”，如今以全然不同的身份，集結在這片水域，他們的人生再次因爲賽艇交匯在上海世錦賽。
19年前這場紅極一時的全民海選，最終的獲勝者成爲代表中國隊出戰2008年北京奧運會賽艇八人單槳有舵手項目的舵手。當年身份各異也互不相識的李響、何柳、朱曄報名參加，通過舵手選拔活動愛上賽艇，並相知相交。雖然奧運夢未能實現，但賽艇改寫了他們原本的人生軌跡。
19年後的上海賽艇世錦賽，三位朋友又以不同的身份服務於這場世界頂級賽艇賽事，當年的夢想以另一種方式圓滿綻放。
沒專業練過體育的大學生，如今成了賽艇國家級裁判
李響是此次上海賽艇世錦賽的檢錄裁判
在下水碼頭，李響正逐一覈對參賽運動員的身份信息，仔細檢查各種器材——她是此次上海賽艇世錦賽的檢錄裁判。
19年前，這位內蒙古姑娘還從未聽說過賽艇運動。從一次意外的奧運舵手選拔，到如今的上海科技大學賽艇隊主教練，賽艇於她，是改寫人生的“命運之舟”。
2006年，在上海讀大二的李響還未從高考失利中走出，對未來毫無頭緒。直到父親在電視上看到中央電視臺舉行奧運舵手選拔，隨口建議她試試。從沒有經歷過專業體育訓練的李響沒放在心上，只覺得“這事兒離自己太遙遠了，根本不現實”。
沒在線上報名的李響，陪着朋友來到海選現場，卻恰逢主辦方因報名人數太少臨時開放現場報名。“我就隨手填了表。上午剛面完試，下午就被拉去水上覆試了。”進入二十強後，她第一次接觸系統的賽艇訓練：從器材調試到陸上划船機的反覆實操，從打磨水上技術到突破體能極限，“整整兩個月，我才摸清了賽艇的門道”。
最終，李響成爲舵手選拔活動的女隊第三名，離奧運夢想僅一步之遙。儘管未能站上北京奧運會的賽場，但這段與賽艇相伴的日子，徹底重塑了她。“奧運舵手選拔給了我一次重生的機會。我當時整個人狀態不好，對未來很迷茫。接觸賽艇後，我找到了屬於自己的舞臺。”李響回憶道。
奧運舵手選拔給了李響一次重生的機會
2008年大學畢業後，李響暫別賽艇，迴歸普通人的生活：找工作、結婚，日子按部就班。直到2016年，朋友提了一句“南京玄武湖有賽艇大師賽，要不要去”，像一把鑰匙，重新打開了她與賽艇的聯結。
那場比賽成了李響重新擁抱賽艇的起點。此後，她一頭扎進朱家角的一家賽艇俱樂部，“只要有空就去劃”。就像發燒友一樣，她練得全情投入，萌生了將愛好變成職業的念頭：“我想一輩子從事自己最熱愛的事。”
爲了靠近這個目標，李響開始主動尋找各種機會：從在朱家角俱樂部教零基礎新人入手，積累實踐經驗；隨着對賽艇教學的理解逐漸加深，她又成爲閔行壹顆賽艇俱樂部全職教練；先後考取國家二級、一級、國家級賽艇裁判證，一步步拓寬自己的職業邊界。
這份紮根賽艇領域的成長，爲李響迎來了新契機。2021年上海科技大學向李響拋出橄欖枝，她欣然接下，成爲該校賽艇隊的創始教練。上科大賽艇隊起步不易。學校每屆本科生約500人，而賽艇訓練以苦累聞名，對體能和意志都是不小的考驗，招不到隊員成爲起步階段最棘手的難題。
2024年，上科大賽艇隊獲得上海賽艇公開賽混合八人單槳500米城市衝刺賽冠軍與4.2公里追逐賽冠軍
但學校自上而下的重視，給了李響十足的底氣：開營儀式上，校領導特意乘摩托艇來到河面，全程觀摩隊員們的首劃時刻；從船庫的規劃建設，到購置賽艇的經費，學校始終鼎力支持。
“我們第一批隊員只有九人，全是沒有基礎的學生。”李響回憶道，最初的訓練從最基礎的陸上划船機練起——隊員們得先累計劃滿50公里，證明自己不是“來打卡的”，接着在划槳平臺上反覆打磨技術動作，纔有機會接觸真正的賽艇，開啓水上訓練。
2023年，成立僅三年的上科大賽艇隊在上海賽艇公開賽中差點成爲最大的黑馬。李響和隊員們原以爲拿下了混合八人單槳賽季軍，都已站在頒獎臺下準備領獎，裁判組突然更正成績——上科大，第四名。“我當時特別難過，怕學生受打擊，跑去跟裁判理論，結果學生反過來安慰我，‘教練，我們明年再拿回來’。”2024年，上科大隊果然不負衆望，獲得混合八人單槳500米城市衝刺賽冠軍與4.2公里追逐賽冠軍。
站在世錦賽碼頭邊，李響看着一艘艘賽艇劃過水面，她說會不經意想起2006年奧運舵手上海賽區海選時“瞎喊口號”的自己。在李響心中，賽艇是“命運之舟”，載着她從迷茫的青春，一步步駛向清晰的未來。“我從來沒刻意爭過什麼，反倒是賽艇一次次推着我往前走。從奧運舵手選拔，到教練，再到裁判，我在賽艇上就很順風順水，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滬漂建築設計師辭職玩賽艇，“無心插柳”聯接起兩個職業領域
何柳擔任本次上海賽艇世錦賽的賽事執行
在世錦賽的碼頭邊，何柳正對着航道交通圖，一一爲李響講解。他倆其實已經認識了近20年，因爲那次奧運舵手選拔，以及此後漫長的賽艇生涯。
世錦賽開賽前，賽事執行何柳早已帶着團隊再三確認諸多環節——艇庫分佈是否合理、競賽器材定點歸置是否規範、運動員淋浴區與稱重區的動線是否順暢——這些瑣碎的細節，是世錦賽賽事運行流暢的基礎。
時鐘撥回2006年。彼時的何柳是剛來申城打拼的“滬漂”建築設計師。某個深夜，忘關電視便睡着的他從睡夢中醒來，瞥到了中央電視臺選拔奧運舵手的消息，賽艇從此意外撞進了他的生活。
“舵手要求體重輕、有靈活性，對距離和方向敏感，還得有點領導力。”新聞裏報出的要求，令熱愛水上運動的何柳心頭一動，“我當時就想，這不就在說我嗎？”沒有太多猶豫，他第二天就報了名。爲了追求這個突如其來的奧運夢，何柳頂着家人的反對，乾脆地辭去了穩定的工作，因爲在他的信念裏“要麼不玩，要玩就專職去玩”。
何柳原本是一位建築設計師
一頭扎進賽艇世界後，憑着韌勁，何柳最終闖入男子組前三名，但和李響一樣，都成了那個“最後出局的淘汰者”。而這段全職訓練的日子，讓他與賽艇結下了更深的羈絆。選拔活動落幕，何柳重新拾起建築設計的老本行，後來還創辦了自己的設計公司，生活回到正軌。可他心裏清楚，自己還在等待賽艇的召喚。
2019年，何柳敏銳地察覺到行業變化：“那時候發現大家對水上運動有了需求，我又熟悉這個領域，不如就試試做賽事。”他創立了深潛體育公司，聚焦於賽艇、皮划艇、槳板等水上運動賽事。
而建築設計師的專業背景又爲他開闢出新的領域。此前上海賽艇公開賽的碼頭設計，就出自何柳的手筆——1000餘平方米的臨時碼頭，既要避開原有建築物，又要滿足力學安全與上下水便捷性，“建築設計思維剛好能用上”。他還設計過數所大學的艇庫，那些兼具功能性與美感的空間，成了兩個職業領域的奇妙聯結。
何柳及其團隊從今年2月起就投入繁忙而瑣碎的工作
“以前從沒想過，當年想參加奧運會而失敗的我，如今能爲世錦賽服務。”對何柳而言，這場世錦賽是行業裏的最頂尖賽事，也是“前所未有的機會”，因此技術要求與組織規模遠超以往，“我們是抱着學習的心態來的，能成爲其中一份子，真的很榮幸。”
今年2月，何柳及其團隊就已投入繁忙而瑣碎的工作：在前期規劃階段，場地功能分區、艇庫分佈設計、船架編排、施工圖紙繪製，每一項都經過反覆推敲；到了9月，轉入落地執行階段，工作重點包括艇庫器材的分類整理、競賽器材的定點等；賽事啓動後，他們守在現場，負責管理運動員信息中心、船艇稱重區、運動員稱重區、殘疾運動員器械區，並配合國內技術代表管理碼頭，檢查航道，保障運動員賽後放鬆區域等。
何柳總說，自己做的工作“很微小”，“整個賽事是龐大的集體工程，城市與區域付出的力量遠大於個人”。但正是這些微小的細節，成爲賽場順暢運轉的基礎。
回望2006年那個深夜的決定，何柳笑稱是“無心插柳”。當年的夢想雖未能實現，如今卻以另一種方式圓滿：“現在能有機會參與世錦賽，也算圓了我們當年幾個一起追過奧運夢的人的共同心願。”
前亞運帆船獎牌得主，與賽艇有兩段奇妙的緣分
朱曄曾是一位專業帆船運動員
在澱山湖畔的組委會辦公室內，朱曄剛掛掉一通協調電話——運動員餐廳需要追加兩個電視屏幕，方便運動員就餐時觀賽——他又連續撥出兩通電話，協調安排跟進工作。作爲上海東浩蘭生賽事管理有限公司競賽部總監，他肩頭扛着上海賽艇世錦賽的競賽執行重任。
辦公室外的上海水上運動中心，對朱曄而言是再熟悉不過的地方。10歲那年，上海水上運動中心的教練去學校挑帆船項目的苗子，一眼便相中了朱曄。由此，他被拽進澱山湖的風浪裏，開啓了與水上運動的初遇。朱曄曾和奧運冠軍徐莉佳並肩訓練，在五年帆船生涯的打磨中練出韌勁，最終站上2002年釜山亞運會的領獎臺。
命運的轉折出現在2003年。保送北京大學攻讀法學本科的朱曄，因爲“個子小、靈活、有體育底子”，成爲北大賽艇隊的舵手。他參加過北大清華賽艇對抗賽，也曾征戰世界大學生賽艇錦標賽，心中漸漸萌生奧運夢。大四那年，他報名參加奧運舵手北京賽區的選拔。雖然最終止步全國二十強，但這段經歷讓他收穫了更珍貴的禮物——結識了何柳、李響等一羣同懷賽艇夢的摯友。
北大法學碩士畢業後，內心的熱愛讓朱曄選擇了體育
北大法學本碩的學歷，本能讓朱曄踏上一條安穩的職業之路，可內心的熱愛讓他選擇了體育。2010年碩士畢業後，朱曄進入上海體育局，從上海馬拉松到短道速滑世界盃，在不同的賽場幕後積累經驗。2014年加入東浩蘭生時，他未曾想過，自己會與賽艇再次重逢，畢竟從2010年到2019年的九年時光裏，他的生活中幾乎完全沒有了賽艇的痕跡。
重逢始於2019年，團隊開始規劃在蘇州河舉辦上海賽艇公開賽；那年3月，上海又獲得世錦賽主辦權。爲了勝任大賽的籌備工作，朱曄需要完成從舵手到賽事運營者的徹底轉型。
過去作爲舵手，他對賽艇的認知多集中在技術層面；如今要統籌一場國際賽事，他必須從頭學習——從世界賽聯的競賽規則，到厚厚一本辦賽手冊，他逐頁研讀、反覆琢磨，釐清每項工作的設置邏輯，將世錦賽繁雜的細枝末節串聯起來。
爲了勝任世錦賽籌備工作，朱曄需完成從舵手到賽事運營者的轉型
世錦賽的賽事組織由世界賽聯主導。朱曄與團隊的核心任務是依據辦賽手冊與技術代表的要求，提供配套服務。以場地規劃爲例，他們結合過往城市賽事的運營經驗，嚴格對照標準作出細化：人員流線如何設計才能避免擁堵？船架區怎樣擺放才能兼顧便捷與安全？這些看似瑣碎的問題，都需要逐一攻克。
“真正進入最後準備階段，才知道什麼叫千頭萬緒。”朱曄笑着說。在籌備過程中不僅要照顧到所有細節，還經常遇到無法預判的突發狀況。單是賽道丈量一項，由於世界賽聯要求嚴格，自4月起，團隊前前後後測了五次，最終纔在賽前三天完成。
從2019年至今，朱曄與團隊已爲這場世錦賽籌備七年。當大賽帷幕徐徐拉開，20餘年前在澱山湖上與風浪博弈的小帆船手，如今以賽事總監的身份重返這片水域。回望來時路，朱曄笑稱“人生總是兜兜轉轉”：“回到從小訓練長大的地方，人生又回到了起點。只不過這一次，我帶着對賽艇的重新認知，以不同的身份，重新與它相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