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名家看丁蜀|徐錦江:蠡河邊的對話
二刷丁蜀,文思已盡。
同行皆文章高手,迫不得已改一個思路,從自己較爲擅長的城鎮研究入手,來觀察一下丁蜀的規劃思路和城鎮形態。
悠長的蠡河邊,我的對面坐着伍震球鎮長。伍鎮戴着無框眼鏡,看上去斯文在線,實際上精明強幹,已在丁蜀待了十年,視野開闊而又以土爲念,雄心勃勃而又腳踏實地。
每個有特色的城市和街鎮,其實都有自己可辨識的獨特意象。比如北京的故宮天安門,上海的外灘城隍廟,凱文·林奇將之定義成一座城市的“可讀性”和“可意向性”。那麼,說起丁蜀又會想起什麼呢,無疑是一把紫砂壺,如果要說出丁蜀的三個意象,有人斬釘截鐵地回答:紫砂、紫砂,還是紫砂。可見紫砂於丁蜀是多麼讓人“上頭”。
探討中國的城鎮化發展道路是一個大話題,全國3000多座古鎮如何規劃、設計和營造,如何避免“一條河、一條街”的單調模式,既是一個迫在眉睫的問題,也是一個長期主義的問題。無論是宏村,還是大研,尤其是烏鎮等江浙一帶的小鎮豎立了很多成功的樣板,上海水鄉古鎮也在奮起直追。但也有很多失敗的案例,留下一條遷走原住民,而又無法吸引到足量遊客的古街,綁着一條需要人工放水的筆直河浜,甚至沒有古街也要建一條仿古街,“同質化”傾向和貧乏的審美嚴重侵蝕着當下的城鎮建設。
丁蜀的城鎮規劃已經做得很好,因爲熱愛而投入,因爲熟稔而自信的伍鎮侃侃而談(以下以“伍”和“徐”代表主談者和與談者):
伍:丁蜀從大的規劃來說,首先是申報聯合國人居環境獎,其次是申報聯合國文化遺產,我們並不是一定需要這些名頭,而是想以此激勵自己,把文化、城市建設,還有民生等實際已經開展的工作結合起來。丁蜀還有很多“棚戶區”,不能光搞些通道景點。
徐:現在大部分地方政府都有個傾向,就是喜歡用遊客的眼光看城市,而較少考慮當地居民的需求,你不能說它錯,但兩邊還是要平衡好。我有一次到潮汕,發現它的非遺不停留在文創產品上,還有原汁原味的實體,在鄉下很紅火。古城中心有一條主商業街,適合網紅打卡,但周邊照樣居住居民,這個模式挺好,不像有些地方就搞一條古街,旁邊居民全沒了,空空蕩蕩。那邊居民還是在周圍生活着,但生活區和主街又緊緊連在一起。
伍:我們不搞佈景化。我們的出發點是“生活優於旅遊”,生產生活不分,生活的場所和文化的場所也不分,景點同時也是一種生活場景,這才叫高級。我們將陶文化旅遊目的地、5A級景區、人居環境示範和文化遺產的目標疊加在一起,規劃總的腳就立住了,這叫志存高遠,但更要做好每時每刻的基礎功課。第二是城市的能級,我們不可能做得很大,但還是要略微做一些擴展。因爲你還是要人口的基數,爲了後面發展三產服務業,我們現在定的目標是25萬,最好能夠做到30萬。要可持續發展,人文的背後就離不開經濟。包括紫砂行業,也要有危機意識。
紫砂已經“功成名就”,但在紫砂行業逐漸萎縮的情況下,能否讓陶都有更多興奮點,或者套用網紅時代的術語,有更多“新皮膚”,則是不墨守成規的創新開拓者需要前瞻考慮的問題,除了紫砂,丁蜀其實還是個太湖邊上的“山水小鎮”。
徐:圍繞紫砂意象,將街道融入到山水之間,打造一個以陶文化爲內核的山水小鎮,將陶都之旅變成全域旅遊,成爲未來中國小鎮建設的一個樣本和範式。丁蜀有什麼想法嗎?
同行考察者的憂慮,其實已在丁蜀治理者的考慮之中。他們已經在扶持“五朵金花”中的均陶和青瓷,已經在考慮“陶山軸”和“陶水軸”的佈局。
伍:第三是城市的架構。和你講的一模一樣,我們今後重點要打造兩條主線,一條是陶文化的山軸,一條是陶文化的水軸。從蜀山、黃龍山、青龍山,一直到丁山大河,山水相依,人陶共生。以紫砂爲核心,但是它整個展現的是一個山水小鎮,具體的方法就是串珠成鏈。大部分的地方,就是畫一個圈圈把人趕走,我們的三期改造是把時間空間都整合集成在一起,用長期主義來一個點一個點慢慢打造。
徐:講到比較技術性的問題,針對遊客的旅遊產品設計、動線設計其實也很重要,就是你講的這個串珠成鏈。可以搞一個“丁蜀Citywalk”,把一個個點設計好,在多少時間裏玩得體驗最好,性價比最高,人性化、精細化地考慮到包括上廁所等問題,其實我們還有大量的工作可以做。
伍:你講得非常對。哪些地方可以步行,哪些地方有自行車、小黃車,有些地方可以公交,要做得很具體,然後每一段要有一些驚喜。這個地方轉角有一個小雕塑,一個小店,那個地方有一個小景,一個卡位,可以拍個照。後面肯定要一段一段來專門策劃設計,比如說剛纔從陶二廠走到古南街,如何讓大家驚喜連連。對於旅遊者來說,走上一段可能是喜悅,但是時間長了,喜悅也可能變成痛苦。看景點,你不能一直看茶壺,最開始可能很喜歡看,到後來就覺得重複了。看了一段時間後,可能要換一個頻道了,那就看均瓷。沿着這條河,蜀山是紫砂,中間是均陶,西面是青瓷。
徐:節奏感很重要。消費者有不同層次,現在做什麼事情都要考慮一個“含青量”,就是讓年輕人喜歡,沒有“含青量”的項目,將來前途不大。您怎麼看?
伍:對,年輕時尚還是主打。剛纔看的陶二廠,是在原來紫砂二廠的基礎上打造出來的,由邀請隈研吾設計的UCCA陶美術館,以及俞挺“燒製”的陶書局,包括“穀子店”組成,“含青量”很高,吸引了不少Z世代二次元的年輕人來打卡。除了年輕人,還有銀髮經濟、甜蜜經濟。年紀大的人,許多人還有一顆年輕的心,客羣是需要細分的。
徐:60歲到75歲,現在定義叫活力老人,按照日本的標準還不算老人,剛退休的年紀還只能算“準老人”。現在社會上最活躍的就是這批“生龍活虎”的“老人”。
伍:實際上這方面我們已經有思路了,你上次來看到的成人學校,老師培訓,DIY做壺,客人住在丁蜀,不僅看風景,還可以參加很多沉浸式的文化活動。如果上海有一千、幾千個你剛纔講的活力老人,喜歡文藝的在這邊常住,那就不得了了,慢慢沉澱下來,對一個地方的經濟文化發展肯定有幫助,而且來了以後要交流,要碰撞。
徐:碰撞就會產生粘性,人來了,產業自然也來了。現在網紅流行,網紅有好處,起碼幫你做了一波推廣,還有對地方的治理短板也是個檢驗,但寄希望於熱鬧一陣的網紅長久拉動地方消費,其實並不靠譜。
伍:需要熱鬧,但不能一直沉浸在網紅裏面,做長遠還是要有文化。我們後面有個特別針對年輕陶藝家的孵化器計劃,我們免費提供房子,提供師傅。每年給長三角的藝術學校提供10個、20個或者50個名額,精準的把喜歡陶瓷的年輕人找出來,吸引他們來丁蜀。慢慢的,同學、親戚、朋友都過來,在這邊創作生活,再結合世界陶藝家駐留計劃,相互之間產生碰撞,丁蜀就會變成長三角、上海大都市圈裏面的一個陶瓷文創集中地。如果最終有一兩萬人長期居住下來做陶瓷,體量一上來,別人就不可能跟我們競爭。因爲你沒有這個產業鏈,泥從哪裏找?工具從哪裏找?去哪裏燒?如何包裝銷售?旅遊者是流動的,但如果兩萬人住在這裏,要租房,甚至最後要買房子,配套就全部帶動起來了。
徐:您將“陶文化”改成“陶文旅”,一字之改,境界全出。其他地方可能還不能說,但在丁蜀,文化就是經濟,互爲體用。
伍:我的理解,陶文化是內功,陶文旅是招式,就像天龍八部裏的段譽,內功雖強,招式不行,也不行。文化還是需要產業支撐。我們的最終目標,是要實現城市、產業、文化、生態和民生五位一體的均衡發展。現在,丁蜀目標、方向、定位、架構,包括打造的方法措施都已明確,只需要一張藍圖幹到底。
我發現,我說的伍鎮都知道,只是驗證一下而已,而且理解得更深入,不禁相視而笑。實踐出真知,作爲一個實操者,伍鎮可以講得更接地氣更明白。
伍:具體落實是“一三七”。一是一條陶文化主題遊徑。紫砂從什麼地方來,到什麼地方去?通過打造“泥、窯、水、火”的空間,讓遊客實地感知陶文化。三就是三個傳統節日,我們把陶文化和在地文化、傳統文化進行一個整合。第一個節日是端午,端午賽龍舟,在南方是一個喜聞樂見的羣衆運動,參與度特別高,老百姓喜愛。我們把龍舟看作是一根針,從西面的小窯墩一路過來,經過蓮花蕩、古南街、青龍河,把陶文化的歷史空間串聯起來,形成了水軸。第二個節日是中秋,主要圍繞蜀山東坡文化,去年搞了一個論壇,由國家文旅局牽頭,和我們文物局一起搞了東坡主題遊,我們自己搞了東坡明月集,和陶文化結合,和蜀山市集結合,走老百姓的路線,沉浸式體驗,有點如在宋朝的味道。第三個節日就是春節,年初五我們搞龍窯過大年,因爲初五是迎財神,過大年開窯意味着豐收。七就是七個郊野公園,我們不是刻意去打造,結合這幾年新農村建設,高標準農田建設,太湖美麗河湖建設,我們把散落在鎮區的現成歷史點位進行整合,歸納出了七個郊野公園:太湖綠道、上壩、烏峯嶺、大潮山、蓮花蕩、光明小鎮和洛澗。每個郊野公園功能都不一樣,有些是郊野爬山,有些是水上活動,有些是農耕文化,有些是鄉賢文化。我們沒有浪費任何一樣東西,也沒有把任何一樣東西做成一個盆景。
今年陶文旅起來之後,大家覺得丁蜀是一方熱土,營商環境好,今年餐飲住宿都起來了,本地老百姓的就業率也在逐步上去。
在滔滔不絕的默契互訴中,我們找到了強烈的共識。丁蜀的“大規劃”和“一三七”思路,陶文化與陶文旅互爲體用,以“泥窯水火”爲場景,非遺節日爲“活態”,瞄準目標客羣,沿“陶山軸”和“陶水軸”設計旅遊動線,以及七個郊野公園串珠成鏈的實踐,和我們這羣訪問者對丁蜀的暢想非常契合。因爲有一批守土而堅韌的治理者,丁蜀其實已經做得很好,留給我們的,只有敬佩和祝福。
形制特別的橫窗外,綠意酩酊。在春山在望酒店,在茶葉研究所,在吳冠南藝術館,我們都可以看到這扇符號性很強的“綠色橫窗”。光影下,綿長的蠡河悠悠盪盪流向太湖。
丁蜀,正像中國小城鎮發展的一扇“橫窗”,讓我們在經濟發展中看到了堅強的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