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坡留雲錄】對照 | 戴明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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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在魯迅著作中最爲瑰麗迷人,但思想深邃、表達曲折,難於索解之處極多。因此我見到有關論說文字,必購必讀。從上世紀五十年代李何林先生到現下,所見總有兩位數了。雖然論說同一本薄薄的書,論點和結論卻大相徑庭,各趨其極。有從政治立論的,有從啓蒙立論的,甚至有坐實爲魯許戀愛記錄的。見仁見智,益顯此書的涵義深厚、魅力無盡;但水平參差也很明顯。讀後特別感覺言之成理、益我領會的有兩部:

郜元寶先生主編的《本味何由知》,是專門研究《野草》的多人論文彙集。其中見解深刻的文章不少。即如一句有名的句子:‌“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衆說紛紜,多是隔靴搔癢,甚至無知譏誚。書中有篇文章說,魯迅筆下的棗樹,是“好像要刺破奇怪而高的天空”的意象,“一株是”“一株也是”的寫法,讓讀者帶着困惑往下讀,再見棗樹出現就會有所領悟,體會到這是強化了叛逆性。

葉雖輕,腰卻硬(國畫)戴明賢

另有楊義先生《魯迅作品精華(選評本)》中點評《野草》部分。魯迅說他的哲學都在《野草》裏,楊先生以之爲打開寶庫之門的鑰匙,以魯迅的自然哲學、社會哲學、宗教哲學、生命哲學爲着眼點考察各篇,探驪得珠,奧義迎刃而解。研究《野草》的文章,有的膠柱鼓瑟,不知哲理;有的六經注我,過度發揮。相比之下,楊先生對實與虛、形下與形上的把握很精準,他說,“魯迅寫散文詩,簡直是把它當作對思想力、想象力的試煉來對待。”既已精準到位,又多引魯迅其他文字佐證,很有說服力。而且語言簡練,一語道破,讀來痛快。如說《死火》是“在生、死之間思考生命價值和死亡哲學”;《影的告別》中的影,隱喻着自我分裂的“現代人”意識。《墓碣文》相當於魯迅自撰的精神墓碑,面對死亡時似斷還續的發問,直指生命與死亡的意義,等等,都能一語中的。楊義先生是一位善於讀書得間、創見多多的學者,我讀過他多種著述,獲益不淺。

日曬成蔭(國畫)戴明賢

將一首外國詩的不同中譯對照着讀很有趣,可以得到許多遣字用詞的啓發。比如但丁的《神曲》,讀過朱維基、黃國彬、黃文捷、肖天佑幾家譯品;歌德的《浮士德》,讀過郭沫若、綠原、楊武能、谷裕幾家譯品;普希金的《葉甫蓋尼·奧涅金》,讀過呂熒、智量、馮春、丁魯幾家譯品;譯拜倫的查良錚、楊德豫二家,等等,都感覺功力悉敵,難分軒輊;又各有神來之筆。

短詩譯品尤其是總體旗鼓相當、個例各擅勝場。如戴望舒譯洛爾加的《海水謠》:“在遠方/大海笑盈盈/浪是牙齒/天是嘴脣。”郭沫若譯《魯拜集》:“醒呀!太陽驅散了羣星/暗夜從空中逃遁/燦爛的金箭/射中了蘇丹的高瓴。”查良錚譯拜倫《致託瑪斯·摩爾》:“愛我的,我致以嘆息/恨我的,我報以微笑/無論頭上是怎樣的天空/我準備承受任何風暴。”都覺得愜意勝於他譯。

霍斯曼的《月亮偏西了,我的愛》,周煦良譯:“半輪月已是西沉去,吾愛/風風又吹來雨雨/今夜你睡得遠遠的,吾愛/我倆間重洋深阻//在你安睡的那地方,吾愛/是否也風雨悽其/唉,你是睡得那樣沉,吾愛/你和我一樣不知。”

周譯霍斯曼很有名;但我更喜歡袁水拍的譯文:“月亮偏西了,我的愛/風帶着雨,遠遠吹來/我們睡在遠隔的異鄉,我的愛/我們之間隔着深深的海//你睡的地方,我的愛/是否也在下雨,我不知道/啊,你睡得這樣熟,我的愛/你和我一樣都不知道。”

【蠻坡留雲錄】是戴明賢在筆會的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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