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否需要這麼多與經典相似的作品|“文藝青年”形象的考古與更新
最近想學游泳,學了動作以後在水裏總是不得要領,花了許多力氣還是在原地折騰。最後發現是心理問題,因爲太害怕水,其實只要人放鬆,自然會浮在水裏,也就可以游泳。我發現這和自己近幾年的寫作狀態有點像,我太害怕寫不好,或者說太想要寫得更好,導致我遲遲無法寫出完整的東西,甚至時時否定寫下的文字。
回憶起最初的寫作階段,在完全沒有考慮到讀者和市場時反倒是最自由的,很容易爲自己完成一個有意思的故事,賦予人物個性與靈魂而感到滿足、興奮。我在寫作初期並不明白自己的小說爲什麼會被編輯看上,我完全是懵懂的,不清楚他們對我究竟是什麼看法,只是茫然接受稱讚。之後很幸運地出了第一本書,不久自己竟也做了文學雜誌編輯。工作幾年後,終於明白編輯會想些什麼,也明白了新鮮的血液爲何會受到刊物那樣熱情的歡迎。
我記得初次發表後不久,關心我的編輯曾問我看過什麼書、喜歡誰的作品,我對當下文學現場的作家幾乎一無所知,在學校裏,我們接受的是經典教育,看的都是經過篩選之後的文學經典,所以到編輯部實習的那段時間,我一直在批評我所看過的各類稿件,我寫的批評意見很快得到了老編輯的認可,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斷在寫退稿意見,這些意見裏面當然有很多是自由來稿,也有不少已經頗有名氣的作家。我仍然用看待文學經典的眼光在要求他們,要挑選寫出富有邏輯、兼具可讀性和思想性的作品。這非常難,可以說一百篇裏面也挑不出這樣的傑作。在我工作一兩年之後,我仍然延續批評的習慣,一位資深的編輯老師終於對我說,照你這樣看稿,雜誌是辦不成的。而另一位同在作協工作的評論家前輩也告訴我,超過60分的作品,越寫得不一樣就越好。這兩句話使得我慢慢放寬了送稿的標準,大量“60分以上”的作品經過我的手湧入了雜誌,而其中也有不少幸運兒,在發表以後得到了更高的評價。
不過,工作雖然順手了,但能讓我感到激動的好作品卻越來越少,我也敏感地發現,許多作家都在寫差不多的題材,如果有某個作品獲了大獎,便會有諸多模仿者蜂擁而至,相似的題材或是語言風格,必然的,這些模仿者不乏確有文字天賦的作者,他們當然也能寫出超過60分的作品,甚至更高。這樣的作品雖然能發表,但讓我感到乏味。在自由來稿中,我也看過一些人寫出特殊的經驗,有人寫熬鷹,有人寫追蹤野生老虎,有人寫少數民族習俗,確實有趣味,卻又僅僅停留在故事層面,文學性不足。根據木桶理論,整體水平取決於它最薄弱的部分,一些有趣的故事並不能僅僅因爲有趣而登上雜誌,而許多職業作家或是經過學習和訓練的作者,他們敘事成熟,又善於找到“文學性”,從而創造出60分以上的作品。或許因此,受期刊歡迎的一些作家的作品,成爲大量作者自學寫作的模板,我曾在一次作協舉辦的改稿會上,指出某些華而不實的修飾與內容分離的問題,有作者真誠而困惑地問我:可是,某某某也是這樣寫的呀?他(她)可是很有名的作家。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只能說作家必須走出一條自己的路,有自己的審美與經驗。這句話在一個內卷的時代或許看起來特別“雞湯”,但寫作這件事原本就沒有什麼“成功學”。
大量寫作者的焦慮同樣感染着我,我同樣是一個寫作者,無法獨立於當下文學環境而存在,眼見其他作者不斷地發表作品,斬獲獎項,許許多多新的寫作者又迫不及待地加入賽道,我卻變得越來越不能“寫”。我發覺我的生活是貧乏的,雖然在這個信息時代裏,一切幾乎都能通過網絡得到,但我依然感到十分匱乏。在學校裏受到的教育,是要作家創作源於現實,超出現實的真實,但在第一步我便感到困惑,什麼纔是真實?我所經歷的日常是真實的嗎?我所見到的他人的生活又是否是真實的。我迫切需要一個更寬廣的視野,從另一個角度去審視當下的生活,我認爲一個人如果不能瞭解身處的社會,他便也不能瞭解自己。
在工作中,我發現我接觸到的大量作品,都源於文本閱讀而非現實生活,作家似乎不再是一個直接的觀察者,也不再輸出自己真切的感受。作品和作者本人脫離了,變成難以辨認的工具或是藝術品。我已經無法從現下的許多文學作品中獲得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創作似乎分出幾條道路:描摹卻不分析現實;美學與想象的構建;純粹的詞語的藝術。編輯只能憑着舊有的經驗去選擇一些符合經典特徵或是政策提倡的作品,由此便有了這位寫得像博爾赫斯,那一位寫得像科塔薩爾,這一位寫得像餘華,那一位寫得像莫言這般的讚美。而我們的時代是否需要這麼多與經典相似的作品?這些並不是我想要閱讀的,也不是我想要創作的。我相信許多經典之所以能爲經典,必定在當時是領先於時代的。而真正的作家,也必然要走一條艱難的開創者的道路。
(作者系青年作家、文學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