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家費孝通 | 孫鬱
費孝通的名字一直罩在人類學家和社會學家的影子裏,文學天賦反而被淡化了。如果不是從事學術研究工作,他很可能成爲一名傑出的作家,從其文章的體式和韻律看,與民國的京派文人的筆記比,並不遜色,有的甚至還頗多神采。而他的《鄉土中國》一直在流行,半是因了學問之好,半是得益於文史的修養,其述學文本可作文學作品來讀。這種現象,說起來頗有意思。
費孝通先生(左)和本文作者1999年10月15日合影於北京三聯書店
從上世紀三十年代開始,他的文章便已經顯出特質來,行文輕鬆,談吐自如,冷寂、清幽的筆調散出鮮活之味。精神擴散於象牙塔外,看人看事,都在開闊的時空裏。這避免了一般文人的過度內斂,而是能夠在不同的語境裏發現己身和世界的隱祕。他幼時在蘇州一帶受過良好的古代辭章的薰陶,江南水鄉的文氣滲入到生命的深處,出筆之處便有靈動之思。如果不是到了燕京大學、清華大學讀書,以及後來留學英國,他也許會成爲江南名士也說不定。
嚴格來說,散文隨筆寫作,他只是偶而爲之,並不傾注於文學創作。內心所思,多爲社會生命形態與文化形態裏的經緯,常常在田野調查與風物考古中思考世相。這是西方知識人才有的方式,學理的層面彷彿有無限深遠之地,吸引其探之、究之,於是描前人未見之景,聽到他人難明之音。但這種考察,與太史公的雲遊,徐霞客的行吟,未嘗沒有相似的一面,即便是學術味道很濃的著述,我們也能聞出詩的味道,和畫的情境。也由於此,他的寫作,科學理性之旁,不僅僅多了鮮活的實證精神,有時候不乏古人文章裏的意象。那麼說他既會概念演繹,也能形象思維,二者是相得益彰的。
看他三四十年代的散文,明顯帶有京派文人的氣息,西學的痕跡泛出智性,內覺中也有深意,並無激進的衝動和轟鳴。這或許受到英國學人的影響,視角與國內文壇中人並不一樣,思考現象界的問題,有外在於既定經驗的眼光,但這種眼光也帶有中土的色調,與西化的思想略有差異,這是馮至、楊絳的文章偶能見到的片影。在動盪的二十世紀的煙雲裏,他眼裏的世界不僅有恆定不變的民族性的光點,也能夠看到不同文明碰撞時的莫測的風向,環顧四野,定位己身,在古今中外多個維度思考問題時,其文詞中波動、變換之影裏流動的情思,疊印的光澤是忽明忽暗的。
就寫作而言,費孝通的母語是被異質文化之風吹拂過的,他不僅僅從馬林諾夫斯基那裏學到人類學的要義,也由此接觸了非洲同學肯尼雅塔,這位後來成爲肯尼亞總統的學者,以自己的人格和情懷,改寫了祖國的歷史,對於費孝通的衝擊可謂不淺。他在文章中禮讚過許多域外思想者。錫德蘭·韋柏、鮑爾溫、聖雄甘地等,都在思想層面給東方人頗多啓示。費孝通描述這些人物,能夠捕捉到精神氣質中核心的元素,態度也非傳統文人那種溫吞和曖昧。這些逆俗的理念也成爲他映照國內學者與思想者的另一面鏡子,而他的文章所以耐讀,常常有鏡內之像和鏡外之像。
所謂鏡內之像,是存在的本然之色,他的鄉土調查和實地體驗,所獲的知識帶有泥土氣,而非書卷氣;而鏡外之像則是漢文明之外的它者之形,其中包括民俗、信仰、宗教、哲學等等。後者使他重新發現了母語和故土文明的特質,而改變其落後之處,發揚其固有之光,便有了可能。所以,他的寫作不是自我的傾訴、自戀之語,而是尋路與築路之勞作。發現的快慰與創造的快樂,在文字間常可感受到。
倘若要了解現代學術思想的變遷,費孝通的散文提供的話題不無價值。他的文章記錄了自己與學界的多重關係,那些關於吳文藻、顧頡剛、聞一多的文字,描述了現代學術在中國建立的多難過程。他受益於前輩的智慧,但也不同於許多京派學人。比如他談及顧頡剛,就批評了那治學方式的簡單化,顯然視野殊異於前者。這些文字是他短章中精彩的部分,於學理中見卓思,在讀人中有智慧。他的《難得難忘的良師益友》《做人要做這樣的人》《人不知而不慍》《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記錄了一般作家未見的另一知識羣落。就方法與趣味而言,在二十世紀皆非流行的靈思,但內中涵蓋的思想,則往往又是知識羣落最爲忽略的遺存。禮讚龔自珍、聞一多,而描述這些人的辭章又非文人的調子,在格調上與同代作家頗爲不同,古風之中有人類學的元素,境界上也就溢出傳統路徑,有了一般文章所沒有的寬度。
費孝通一生走過許多偏僻之地,年輕時就深入雲南瑤寨作風俗調查,後來研究江村經濟,對於蘇南、長江三角洲都有細心的研究,而晚年又幾去新疆,訪問雪山大地,對於華夏地理沿革,頗多心得。他記錄所走之地,常有發現,讀出深層的文化肌理。所寫風景不是蜻蜓點水,每每有精意閃動。他自己喜歡司馬遷、蘇軾這類人物,歷史在心頭不是幾條概念,而是風聲水聲與人聲的交織,精神之旗是飄動的。與現代散文家的風物描寫不同,他的文章透出學識、智慧,可稱得上寓識於美,轉智成趣。所以,那些山水之作,就跳出一般文人感受,村落與古街背後的歷史之影,悄然而來,在與古人對視的片刻,道出淹沒的遺存裏的幽魂,那就比一般遊記多了知識考古的趣味。
除了山水之樂外,費孝通對於美食的描述,境界上也別是一格。他的陳述帶有親歷性的直觀,而口吻裏卻多爲學識。寫那些天下美食,不是沉醉其間,而是帶出社會學家的才識,告訴生活的美之外,還有創造的快樂。那裏有考據,含傳說,帶追問,將社會這個課堂的聲音變爲思想的流水,滾動着諸多巧思妙想。所以不覺得輕薄單一,總有背後的旋律在。這是深味民俗的審美,而非審美中的民俗。後者是京派文人常有的敘述邏輯,而費孝通則與之相反,由寬而窄,舉重若輕中,隱含也款款而出。這種寫法,看似平常,實則出奇的地方很多,對於生活的體味,不在狹窄的趣味裏,而是帶出盤詰、自省和夢幻。既是審美的獨白,也是學識的彌散。現代以來,如此風格的寫作,的確不多。
在費孝通的作品裏,多爲傳統士大夫漠視的存在,衣食住行、生死信仰,謠俗之風,在他筆下獲得另一種意義。他很少討論六合之外的形而上的存在,而是對於生態文明的一種調適的態度,積極用世,又非功利主義;愛智多識,且不滿足以往。這就不同於胡適傳統,和魯迅傳統也有很大的距離。他的思想,從人類學的譜系中回到儒家,但又非經學裏的孔學之意,而是在更高的層面的仁愛思想。孔子的從正面入手研究事理的方式,影響了他進入學術和寫作的方式,但他又覺得延伸孔子思想,當有世界主義意識,這就是在差異性文明中,提倡“各美其美,美人之美”主張。可以說,傳統思想資源,在他那裏不再是沒有活力的死水,而成了流動的精神之河。
也由於此,費孝通貢獻給學界與文壇的是有着生氣的文本。他筆下的邊寨、古鎮、荒原,獲得了另一種意義。尋常之物,亦有可爲者。於是目光所及,常含佳趣。這佳趣不是懸掛在空中樓閣裏的飄渺之美,浪漫之美,而是在複雜經驗裏升騰的一種人文之夢。山水之於他,不是靜的存在,自己也非鄉土的過客。他的生命深深地介入到廣袤的土地,那些草木河流,都與自己有關。這樣的時候,我們看到的是他的異樣的文格:困而不悲,難而不懼,苦而不哀。讀先生的文章,可得學識,不乏真氣,周身是純然之風。這讓人想起柳田國男、柳宗悅的寫作,思想來源於大地,智慧得之於生活。古都知識人習以爲常的書寫習慣與思想習慣,在他那裏被顛倒過來。許多年後,重讀先生的文章,不覺得過時,原因大概在此。
我認識費先生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經由吳志實先生介紹,曾經見過幾面。他給我的印象是和藹、智慧,目光裏有儒雅的東西。記得他九十歲的時候,在人民大會堂開過一次會議,他的文集也是那時候出版的。那一天他很興奮,和衆人說了許多趣話。他說自己近來頭髮開始由白漸黑,看來還能握筆幾年。先生笑的時候很是天真,紅潤的氣色印證了心態的年輕。那一天錢偉長先生也在場,並和大家分享了對於費孝通文章的心得。同代人對同代人,畢竟是瞭解的。費先生的人生之道,也註釋了他的文章之道,許多人欣賞他的筆墨,不是沒有原因,這些已不僅僅是審美的話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