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科幻照進現實,我們如何在加速的時代裏自處?
兩位科幻作家王侃瑜和修新羽從科幻與純文學之間是否真的存在壁壘出發,爲我們重新梳理了二者間的關係。實際上,在科幻熱潮的影響下,作家跨界融合已經成爲常事,不過兩人也指出這兩類文學間確實存在不同讀者羣體的閱讀偏好差異、市場差異等。面對“未來已來”,“科幻其實提供了一種更貼切的‘模型’來理解和仿真這種現實。從這種意義上說,科幻已經不再僅僅是關於未來的幻想,而是關於當下超真實體驗的隱喻。”
認知壁壘:在科幻文學與純文學之間,
是不是真的有壁?
王侃瑜:你既寫科幻也寫沒有任何幻想元素的現實題材,在科幻雜誌和純文學雜誌上也都有許多作品發表。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創作的?從初期就在兩個方向上同時發力嗎?
修新羽:我們高中是寄宿制,沒有家長管着,終於可以閱讀所謂“閒書”了。那段時間就大量閱讀了科普類和文學類的作品,它們從不同方面爲我揭示了世界的複雜。所以在剛開始創作小說時,我很自然地會同時從這兩方面入手。投稿的第一篇小說算是青春文學,發表在《萌芽》,第二篇就發表在《科幻世界》。對我個人而言,這兩類創作之間其實沒有本質區別——但我後來發現它們的讀者羣還是存在很大差異的,比如《萌芽》的讀者是女孩子偏多一些,《科幻世界》的讀者是男孩子偏多。
王侃瑜:我的第一篇作品也是在《萌芽》上發表的,是我讀創意寫作MFA時的畢業作品,分了六期連載,那是十年前了,當時我們就應該同刊過。
修新羽:對,我印象蠻深刻的,你連載的是《雲霧》。都說作家剛開始寫作很多都是從自身經驗出發,但是感覺我們當時都是先從“幻想中的生活”入手,從現實生活逃開,躲入虛構。
王侃瑜:我其實一直是一個科幻迷,但沒想過自己會正經創作,陰差陽錯進了MFA之後,遇到的老師都是寫純文學的,課堂作業也老老實實寫現實題材,就想着畢業作品我一定要寫一個能獲得中文系老師認可的科幻。
我的第一篇作品得到了老師們不錯的評價,發表也很順利,但後來的投稿遇到了不少困難。我發現自己的創作被夾在科幻和純文學中間,兩邊都不靠,同一篇作品拿給科幻編輯和純文學編輯,得到的反饋會截然不同。我掙扎了好一陣子,才慢慢找到自己的風格,其實我的絕大多數作品都是在純文學刊物上發表的科幻。當然,市場也在發生變化,如今發科幻的純文學雜誌也越來越多了。你有沒有發現很多傳統文學的作者也開始寫科幻了?
修新羽:是的,國內很多傳統文學的作者都在創作科幻,比如李宏偉、王威廉、陳崇正、沈大成、梁寶星,等等。大家已經逐漸意識到,科幻能夠幫助我們尋找到新的視角,發明新的敘述方式,去講述屬於我們這代人的故事。你的直觀感受是怎樣的呢?
王侃瑜:我感覺也是。越來越多傳統文學的作者開始關注和創作科幻了,但似乎面向的受衆很不一樣。因爲我同時也在做中國科幻的海外推廣工作嘛,編選過一些英文選集,也負責落實一個翻譯專欄,沈大成的作品就被選入過我們的科幻選集、科幻專欄,還入圍過科幻獎項。我發現國外的類型邊界可能相對沒那麼明顯,一是科幻與奇幻或者其他推想文學類型之間的邊界模糊,二是推想文學與純文學之間的分野不大。國內的分類好像相對比較明顯,哪怕最近幾年多有跨界融合,但這個“界”本身還是存在的。
修新羽:其實聊到“純文學小說”和“科幻小說”有什麼區別的時候,我真的很想說,它們本質上沒有區別,都是小說,只是用不同的技術路徑去實現了某種特定的閱讀效果。對“區別”的討論,其實都是對技術路徑的討論。
王侃瑜:是啊!技術路徑、審美傾向、讀者市場的區別,但本質上都是小說。我印象中,科幻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內是不受主流純文學期刊認可的,可能只有童恩正、葉永烈等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之交在《人民文學》上發表過科幻,再後來就是劉慈欣破圈受到文學界和評論界關注,那已經是2010年以後了。近年來,越來越多主流文學期刊都開始做科幻小輯、科幻專欄,釋放出更明顯的歡迎信號。你覺得這意味着什麼?《人民文學》《收穫》《花城》等期刊發表的科幻和《科幻世界》《科幻立方》《銀河邊緣》發表的科幻又有哪些差異?
修新羽:一個非常顯著的區別是,純文學期刊是不會讓你籤合同來要求代理版權,但《科幻世界》會要求作者簽署一份獨家代理合同,會非常積極地售賣版權。也就是說,在科幻領域,大家會把很多工作量放在作品後續的轉化方面,而不僅僅關注文本。而文學期刊開設專欄,我覺得一部分考慮到了讀者預期,讓那些偏傳統的純文學讀者不至於毫無準備地面對“機器人”“時空隧道”的衝擊,一方面也便於形成規模,邀約評論,引起讀者的關注。
前陣子正好看到科幻作家楊楓那篇總結《龍與瓷磚蟲:2024年本土科幻中短篇小說概覽》,他提到在過去一年裏《人民文學》《十月》《花城》等頭部文學期刊都在發表科幻作品,《邊疆文學》《文學港》《文藝報》還設立了固定的科幻專欄,全年共計發表了超150篇科幻作品,其數量已經超過核心科幻刊物(《科幻世界》《科幻立方》雜誌)的128篇了。我自己的科幻小說也有很多是發表在純文學刊物上面,但我也有些失落地意識到,其實大部分科幻讀者是不會專門去看純文學刊物上面的科幻小說的。而那些發表在《科幻世界》上面的作品,則會被更多人討論、評價。
說個親身經歷,有次我甚至在科幻羣裏看到一位幻迷說,某篇小說寫得太無聊了,真應該拿去投給《XX》(某非常知名且優秀的純文學期刊)。這種評價讓我震驚而難過,也讓我一下子意識到了不同讀者羣體的閱讀偏好之間存在着鮮明區隔。
王侃瑜:是誒,感覺這是審美趨向不同帶來的很大誤解。科幻讀者確實不會去看純文學雜誌上的科幻小說,所以很多科幻迷並不是因爲我的科幻小說而認識我,反倒是因爲科幻活動組織經歷,國際推廣工作,甚至是研究工作而認識我。其實我們去看科幻文學的獎項,也會發現審美趨向的不同。銀河獎、星雲獎這樣從科幻社羣內部成長起來的獎項,可能代表着核心科幻迷羣體的審美,個人覺得科幻創意在這些作品中還是受到比較大重視的。而像賀財霖·科幻文學獎這樣依託《文學港》雜誌的獎項,評選出來的作品則相對更重視作品的文學性,我有聽說過一些星雲獎、銀河獎得主在這個比賽中折戟,並覺得意外。當然,這些作品本身都是優秀的,只是突出的地方不一樣,並沒有孰高孰低。
換個思路來想,科幻已經非常流行,得以吸引足夠多的作者、支撐起不同的審美傾向和讀者市場了,這也是件好事。
電影《降臨》
科幻熱潮:科幻爲什麼在這幾年
突然受到廣泛關注?
修新羽:很多我周圍的朋友們這些年也都開始關注科幻,甚至成了“初級科幻粉”。也想問一下侃瑜,在你看來,爲什麼科幻在近幾年會受到這樣廣泛的關注呢?
王侃瑜:現在的這股科幻熱潮,也就是始於十多年前。這支“寂寞的伏兵”突然之間就受到了廣泛關注,我感覺有多方面的原因吧。一方面是有成功破圈的作家作品,劉慈欣的《三體》成爲現象級的作品,讓許多人意識到原來科幻也有深邃的思想。以前真的有挺多人對科幻有誤解,覺得是兒童文學,或者是“哈利·波特”系列那樣的,當然兒童文學和魔法世界也可以寫得很深刻。《流浪地球》的影視化又更進一步增加了科幻電影的國民度。
另一方面是科幻的科技敘事和國家層面大力推動科技發展的政策相符合,也是我國在載人航天、探月、核電、海洋科考等方面取得了巨大進步,讓作者和讀者意識到科幻故事在中國這片土壤上發生是合理的、可能的,越來越多中國特色的科幻作品湧現,不再像以前那樣打開一本科幻小說就是西方科學家。
還有就是過往的科幻設定正在成爲我們當下的日常,人工智能、元宇宙、基因編輯這些以前都是科幻小說的設定,但如今是正在發生的現實,而且全方位侵入每個人的日常生活,我想這也讓傳統的科幻題材成爲所有作者都必須回應的時代現實。你如何看待科幻的日常化?
修新羽:高中住校期間,我寫小說的時候是手寫在本子上,等週末回家再一點點整理到電腦裏。所以高中時期,也是我唯一的一段有創作“手稿”的時期。現在我們經常能在博物館裏看到某某著名作家的某某手稿。我時常會想,若干年後,我們這代人中的著名作家被拿來拍賣的會是什麼?是移動硬盤嗎?是他用來打字的筆記本電腦嗎?我們都看過電視,用過手機,我們都用過微信,我們都網購過商品,在大的技術浪潮中,我們所有人都在同一艘船上。對技術的體驗,是我們最共通的一種體驗。然而,我們其實還沒有真正意識到,技術發展究竟給我們帶來了哪些改變。
王侃瑜:科幻作家威廉·吉布森不是有句名言嘛,“未來已經到來,只是分佈不均”。技術的發展,對每一個地區、每一個人帶來的改變都是不同的、非均質化的。過去,對於“未來”的想象和定義權很大程度上掌握在西方國家手裏,通過對科技的壟斷、文化產品的輸出等,讓大家覺得“未來”就像好萊塢大片裏那樣,高樓大廈、科技公司、宇宙飛船……但隨着這種壟斷被打破,全球南方國家紛紛開始構建和講述自己的未來,去打破單一的、線性的、簡單的未來敘事。並且我覺得這些象徵未來的技術,其實在中國更加深度地嵌入了每一個普通人的生活之中,這幾年大家都很明確地有“未來已來”的感受。我在挪威生活期間,還有在歐美其他國家旅行期間,一個很直觀的感受就是他們那裏的智能手機普及率遠不如中國,也沒有相應的一整套移動應用生態。
修新羽:因爲之前在“科技+零售”公司工作過,我對這方面思考得比較多,也舉幾個例子吧。前陣子京東美團大戰,大家現在對“即時零售”“30分鐘外賣到家”都已經很習慣了。這種生活的“便捷性”或許已經深刻地影響到了我們對生活的態度,當我們想喫什麼立即就可以喫到,我們控制慾望、延遲滿足的能力是否會被削弱?當我們開始共享自行車,共享充電寶,我們會不會覺得自己在享受更大的自由?當現實變得如此快速、複雜、技術化,以至於傳統現實主義的敘事框架難以捕捉其本質的“不可思議性”時,科幻其實提供了一種更貼切的“模型”來理解和仿真這種現實。從這種意義上說,科幻已經不再僅僅是關於未來的幻想,而是關於當下超真實體驗的隱喻。
王侃瑜:順着你這點講下去,學者朱瑞瑛就認爲科幻和現實主義並非彼此的對立面,而是一個光譜的兩段,科幻其實是一種高密度的現實主義。科幻小說以一種高密度的“摹仿”來再現現實,只是我們當下面臨的很多現實能量層級過高,很難以直接的方式來進行呈現,所以科幻小說成了一種比較合適的表達形式。科幻的語言系統將所有隱喻、象徵、詩性的事物都當作“真實”的事物來處理,由此進入到更深的寫實層面中去,便於處理一些像人工智能、氣候變化之類的議題。
我自己在創作中也是有這種感覺,比如我感覺我們所處的世界正在不斷加速,加速看視頻、加速工作、加速收到外賣,大家對於時間的感知變得紊亂,整個世界好像都在加速奔跑,不知通往何方。我不知道怎麼用現實主義的筆法來描摹這種加速,所以我就用科幻小說《隕時》來嘗試捕捉這種感受,構建出一個切實的加速技術和加速世界。你自己的創作中有沒有這種例子?
修新羽:哈哈,那就藉機推薦一下我即將發表在《江南》雜誌2025年第七期的科幻小說《機器引導自由》,裏面討論了人類對自身的物化、對確定性的病態追求等,以機器作爲隱喻,展現科技對個體社會生活的滲透。
王侃瑜:很多人覺得,現在技術迅猛發展,人和機器,比如手機的相處時間越來越多,人和人的交流越來越少,我們如何在加速的時代裏自處好像也成了一個問題。
修新羽:其實我倒覺得這並不完全是“問題”。與手機交流,大部分時候指的是通過社交網絡與人交流。刷短視頻,玩遊戲等,其本質是人與某些人類文化成果進行交流。我相信這樣的交流也是有意義的,並非只有線下的、人與人的、點對點的交流纔是“真實的交流”。
網劇《三體》
面向未來:我們需要怎樣的
科幻審美與批評?
王侃瑜:話說回來,你爲什麼對科幻感興趣?寫科幻時最感興趣的又是哪些主題?我自己是覺得從現實往外推演的過程讓我着迷,可以是科技的推演,也可以是社會的推演,在一套自洽的邏輯下面去自圓其說很有挑戰性。每次寫一篇新的小說,就是在瞭解一個新的領域,我也挺享受收集資料和前期構思中這個學習的過程。
修新羽:自始至終,科幻中真正觸動我的,不是新鮮的技術突破,而是其中蘊含着的那些古老而深刻的哲學追問。舉一個例子——如果一個人和你擁有同樣的基因、同樣的記憶,能否認爲他就是你?界定人們身份的最重要因素究竟是什麼?人與其他動物是否存在本質區別?但是當我想要和周圍寫作領域的師友討論作品時,很多人明確跟我說,他們對科幻不感興趣。
王侃瑜:十幾年前,我也經常遇到這種情況。那時候大家對科幻的認識不夠,覺得只是開腦洞甚至怪力亂神,產生了很多誤解。我以前參加《萌芽》和《聯合文學》舉辦的兩岸文學營,大陸和臺灣地區的青年寫作者在一起討論文學,我說我是寫科幻的,好像就有點讓人喫驚,但後來有臺灣地區的青年作家跑來私下和我說,其實他們也很喜歡看科幻、奇幻,只是在文學的場合下談這些似乎上不了檯面,哪怕有寫怪物小說的也頂多是往民俗、傳說那方面靠。
修新羽:當時《三體》還沒有火出圈,大家下意識會覺得科幻是“點子文學”,是虛張聲勢的花架子,覺得閱讀一篇科幻就像看一場魔術表演,翻過撲克就有鴿子從裏面飛出來,缺乏對人性的挖掘。我在文學期刊當編輯的時候甚至遇到過這樣的情況,在接到有科幻元素的投稿後去跟作者溝通,看能否收錄進科幻小輯,投稿者連忙否認,說自己寫的不是科幻,只是有點兒博爾赫斯和卡夫卡的風格。而很多不太閱讀純文學作品的人也會認爲,純文學是門檻很高、風格化很強的藝術作品,是佶屈聱牙或者枯燥無聊的。其實純文學的審美千差萬別,有些作者會更照顧讀者的感受,有些作者喜歡挑戰讀者,或者說,至少是不“討好”讀者,在敘述上增加許多難度。由此可見,雖然科幻和純文學正在逐步互相瞭解,但目前的瞭解程度確實不夠,經常是在自己的領域內去想象對方。
王侃瑜:科幻文學也是如此,但感覺目前主流的科幻審美還是會傾向於照顧讀者。劉慈欣就說過他的創作是“外圓內方”的,“外圓”是說表現形式上會照顧到讀者的閱讀感受,根據情況進行變通;“內方”是說他想表達的內核是不變的。有時候科幻雜誌上出現堆砌意象和公式的作品,很容易受到大範圍批評,科幻讀者好像不太認可這種爲了風格化而風格化的寫作方式。但韓松是個例外,他的個人風格實在是太強烈了,所以喜歡的人會非常喜歡,無感的人也就徹底無感。有科幻機構把韓松和劉慈欣總結爲“中國科幻的兩極”,有兩極就可以有很多極,無論軟硬,無論偏向技術還是偏向哲思,無論是情節見長還是文字見長,我感覺當大家都願意接受不同的風格都可以是好的科幻時,這個文類可能是在健康發展的。但從另一方面來說,當科幻有許多不同風格時,其核心魅力可能就被稀釋了。
修新羽:你說的這些我也有關注到。其實,科幻推演帶來的“陌生化”效果與敘述修辭帶來的“陌生化”效果是兩個不同的方面。用純文學的手法來完成一篇科幻設定很俗套的故事,並不能算好作品,至少對大部分科幻讀者來說不能算好作品;甚至,在很多人看來,用純文學的手法完成一篇科幻設定很獨特的故事,也有可能效果不佳、事倍功半。
還是講點兒個人經歷,有次我給科幻雜誌投稿,收到的退稿意見是:“有設定也有故事,但是過於追求敘事方式和技巧,反而將設定的新奇感沖淡了,缺失了通俗小說的那種通俗感,更像純文學作品了。”當然,也有可能主要是故事性不足,編輯爲了退稿不尷尬才勉強誇了誇。但這個退稿意見確實給了我很大的觸動。我想到了小時候聽說的一個故事,一個雕塑家完成作品後,找他的朋友來看,他的每個朋友都說,你這個雕塑的手雕得真好,栩栩如生。他聽了勃然大怒,乾脆把那雙手砍掉了,因爲他覺得手已經喧賓奪主了,讓人看不到一個完整的作品了。這件事給我的啓發是,很多讀者在閱讀科幻的時候,很關注作品的可讀性,也享受由技術推想而展現出的奇觀。或許,無論是純文學或者科幻,每一個作品都要尋找對它而言最合適的尺度。
王侃瑜:這可能也是寫作或者藝術創作中最神奇和微妙的地方,沒法用一個公式或者客觀標準去量化這個尺度。有時候讀一篇作品,哪兒哪兒都挺好的,沒什麼大問題,但就是感覺不太對勁。我自己寫作的時候會有很多廢稿,所以寫得很慢,有時候也覺得是這個尺度不太對,只能推翻重來或者反覆去調整,呈現出一個最終讓自己滿意的效果。寫多了以後,我開始學會區分自己不同的作品脈絡,每個脈絡下的書寫主題和風格也不盡相同,對應的尺度也不一樣。有些篇目裏的科幻元素很弱,比如《海鮮飯店》和《冬日花園》,更重在一種氛圍感的營造和主角心境的刻畫上,我自己將之稱爲“散文式的科幻”,相對來說更容易獲得來自純文學界的反饋。有些篇目裏的科幻設定和技術細節比例就比較高,比如《火星上的祝融》和《島與人》,這類作品好像科幻界的反饋就會更多。
修新羽:我記得《火星上的祝融》入圍了雨果獎,《島與人》今年也剛剛拿了科幻星球獎,好像都算是科幻圈的獎項。你最近也拿了“未來文學家”大獎,這算是不侷限文類的文學獎項吧,聽說你們還在現場和AI合作創作了?
王侃瑜:是的。我們幾位獲獎者一起坐在華師大的校園裏,和DeepSeek合作進行人機共創。考慮到現場創作時間有限,我平時寫得又很慢,我就想索性把創作的自由交給AI吧。我提供了基礎的科幻設定和哲學思考,並給出提示內容引導AI進行創作,根據其生成內容進一步進行追問和調整。最終呈現出來的文字內容超過90%都由AI寫作,略加人工刪改和潤色,但其實還是不大能看。我和其他作者的感受是一樣的,AI目前在文學創作上的能力還很有限,要修改AI的創作內容比自己寫還費力。
寫作者們其實都還在探索如何使用AI,科幻作家劉宇昆總結過幾點,其中一點是給AI一個具體的身份,讓其從那個視角來評論作品,從而實時獲得反饋。感覺這對於很多作者來說會比較有用,尤其是寫作初期,這些評論和反饋可以提供一盞明燈。你作爲一個前編輯,如何看待批評對創作的影響?
修新羽:我畢業後在《青年文學》做過兩年編輯,我們雜誌一直非常關注科幻,也是國內最早開設科幻小輯的雜誌之一。當作者的時候,需要把心思放在作品本身的內容和調性上面,想明白自己究竟要表達什麼;而以編輯的身份面對作品,則要考慮到它的受衆羣體、閱讀效果,它在同類作品中的位置等等,要跳出作品本身。近年來有越來越多的編輯和評論家關注到科幻作品,我也特別期待他們對國內的科幻創作進行梳理,讓我們這些創作者能夠藉助他們的目光照見自身的創作特質,尋找到屬於自己的時代定位。
王侃瑜:目前的科幻批評好像更多是在民間產生,比如楊楓自己的中文科幻數據庫和科幻百科都不時有優質的評論產生,許多科幻讀者和作者也有自己的公衆號,前幾年的“星雲科幻評論”做得也很不錯。當然了,改版後的《科幻立方》雜誌增加了評論的版面,越來越多做科幻小輯的純文學雜誌也會配發評論,像慕明、雙翅目這樣的青年科幻作家出新書也會得到充分的討論,而楊慶祥、何平、張莉這樣的批評家也都關注着科幻。感覺科幻批評的生態正在生長,更多的聲音也在不斷加入,創作者的選擇和可能性也越來越多。
修新羽:無論如何,作品都是第一位的,希望我們都能好好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