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的現代人,如何把生活當做田野,遊向他人,回望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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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總是最後一個看見水嗎?我們可以如何感知身處的水域?忙碌於現實生活的同時,能否又與它保持一定的距離?具體到日常生活,眼前的問題如學齡兒童的家長到底要不要“雞娃”,想要人工點單卻被要求必須掃碼下單,催婚的父母與拒婚的青年,因爲送禮物沒送到心坎上差點兒分手……遙遠的困惑如特羅布裏恩島人把同一樣東西送來送去,阿贊德人用毒藥神諭結案,教堂與葡萄酒背後的茨中村,把瀑布搬到辦公室以補全五行的老闆,從里約熱內盧狂歡節到“618”消費狂歡,瑪德琳小蛋糕般的成都肥腸粉……

青年學者劉琪在新作《看不見水的魚》裏,在經典民族誌、當代社會常景、個人田野工作及生活經歷之間,不斷鋪設着供人往返的小徑。遙遠的異域未必難以理解,習以爲常的認知隨時面臨質疑,但它褪去了學科意味,鮮見概念、理論、學術史,轉而以信手拈來的故事、時機恰當的提問、樸素真誠的建議,發出人類學的邀請,遊向他人,回望自身,重新打開日常生活,提供發現與感知生活的不同視角。

認識自己

幾千年前,古希臘奧林匹斯山上的德爾斐神殿裏有一塊石碑,上面寫着:認識你自己。這是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的一句名言。他認爲,當時的自然哲學家們過多地追求探索外部世界,而沒有好好地理解自身。在蘇格拉底看來,真正的知識一定是內在的,人最重要的任務,不單是用感官探索自然,更是用心靈感受自身。只有認識了心靈的內在原則,才能接近、觸摸自己的本質和特性,過一種富有意義的、充實的人生。

今天,距蘇格拉底提出這命題已經過去了幾千年,而認識自己的任務,無論是人類社會還是個體,卻遠遠還沒有完成。不僅沒有完成,在我看來,似乎在很多時候,我們還離這個目標越來越遙遠了。

身處於這個時代的人們,從出生起,最大的感受可能就是一個字:忙。小時候忙着學習,忙着考試;長大了忙着工作,忙着賺錢餬口;結婚生子後,在打理工作和家庭關係之外,還得忙着養娃、“雞娃”,讓娃們重複自己走過的道路,趕往一條常規而擁擠的“正途”……忙着忙着,一輩子就過去了,回過頭看看,好像從未認真想過關於“自己”的問題。與此同時,生活在一個信息爆炸的社會,人們每天都在接受海量的外部信息,短視頻等正佔據着人們並不富裕的閒暇時光。人們總感覺時間不夠用,學的東西不夠多,可轉而又發現,即使學到再多的東西,人腦似乎還是跟不上飛速進化的人工智能(AI),跟不上社會變遷的節奏。很多人開始感到焦慮、無力,覺得自己難以把握現在,更別說預期未來,於是,用消費麻木神經,迷醉地享受當下,遠離嚴肅的話題。

但認識自己的重要性並沒有降低。越是身陷多元複雜的社會,我們反而越需要認識自己,這樣,才能更好地安置自己的身心。若作比較,整體上,我們確實生活在一個不錯的時代。從基本生活條件來看,物質充裕,醫療條件良好,沒有大規模的戰亂,幾乎不用擔心摧毀性的自然災害帶來的饑荒等問題。從社會發展程度來看,我們的社會比起此前千百年也自由、包容了很多:女性不再是婚姻中的交易品,不用纏厚厚的裹腳布;老弱病殘基本能得到照料,不會被完全排除出正常的社會生活;各種亞文化、小羣體有自己坦蕩的生存空間,不至於被粗暴壓制……

然而,糟糕的地方無法令人忽視。看似安定的生活、多元的選擇,並沒有給我們帶來內心的安適和幸福。離婚率上升,生育率下降,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選擇成爲“不婚族”;“卷”、累、“躺”成了常態,“打工人”找不到工作和生活的意義,只能製造各種段子自我調侃;AI 經常讓我們懷疑自己,甚至有些人認爲,人類終將無法避免被機器統治的命運……

在幾百萬年的人類歷史和宇宙的洪流中,這個時代不過是一個短暫的橫截面。我們恰好生活在此刻,享受着它帶來的便利,也承受着它帶來的痛苦。認識自己,即使仍舊得在瑣碎的日常中忙碌,但至少從精神上,能讓我們有所跳脫,站在一些不一樣的視角重看世界和生活;即使仍舊難以改變未來,但至少,我們能夠知道,自己正在經歷些什麼。

關於認識自己的方法,古往今來,大致有兩類。一類是“內省”,即通過不斷地向內觀看,實現對自我的瞭解和認知。現代科學技術的進步爲這種內省提供了更多條件:醫學可以通過解剖人體,瞭解骨骼的構造、血液的流向、大腦的構成;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認爲,經由解析夢,可以探知一個人潛在的心理狀態;AI 技術則可以用實時監測等手段,爲一個人提供關於身體和精神的大量信息。

另一類方法,是“外觀”,人類學爲其中的代表。人類學認爲,每個人都生活在特定的時空中,我們對世界、對自己的認知會受到這個特定時空的限制。認識自己的最好方式之一,便是去到其他的時空,看看其他人是怎麼生活的,並通過“他者”的生活方式,反觀自己。

需要明確的是,關於文化的社會知識,其答案與解釋並不是唯一的。與科學知識相互比較,能更好地說明社會知識的特徵。科學知識的特點在於可重複性、可驗證性。科學規律的對錯,可以用實驗證明,找到不變的規律,是科學家不懈的追求。社會現象與知識則不是這樣。每個社會中的人喫的食物、表達情感的方式、過節的風俗等,基於不同的時空,各不相同。這些特定的生活方式和習俗(或者說,文化)像萬花筒中的景象,令人一時眼花繚亂,我們也無法把某個社會、某種習俗真的關到實驗室裏去研究。

每種社會、每種文化都是人類想象力與心靈的獨特呈現,都在嘗試回答關於人類應當如何生存的終極命題。文化如水,每個人都是生活在水中的魚。對於魚而言,水自然是不可或缺的,但也是難以覺察的;同時,世上並不只有一個水塘,還有很多人,在以和我們完全不同的方式生活。

如果去到非洲南部的卡拉哈里沙漠(Kalahari Desert),我們會發現,那裏生活着名叫閃族(也叫閃米特族,Semites)的遊牧部落。他們住草棚屋,赤腳,男女都只在下體裹一塊布遮羞;一年中最主要的水源是從植物根部找到或從動物內臟裏擠出的液體,用塗了毒藥的弓箭捕食動物;在最熱的季節,將自己埋在用尿液浸溼的沙坑裏躲避酷暑;他們沒有私有財產的概念,平靜地面對隨時可能到來的死亡。電影《上帝也瘋狂》中的部落就是以他們爲原型的。非洲或許還是離我們有點遙遠了,同爲文明古國的印度,可能大家更熟悉。從到那裏的第一天起,我就處於一種混亂的轟鳴狀態:汽車、“突突車”(燒油的載人三輪車,啓動時會發出巨大的“突突”聲)、人力三輪車、行人,還有牛,都幾乎沒有間隔地擠在同一條路上,磕碰、剮蹭,乃至並不嚴重的人車互撞,在這裏司空見慣;火車車廂外真的像電影裏那樣掛滿了人;喫食大部分用手抓,路邊小攤賣着黑乎乎的奶茶;渾濁的恆河水裏有很多人在虔誠沐浴。你可能會覺得這些生活方式完全難以接受,甚至有點“不文明”,但反過來看看自己——穿着體面,拿着智能手機,在鋼筋混凝土的叢林中低頭匆匆穿過,住在方正的隔間裏,喫着連鎖餐廳的食物。這樣的生活,一定是更“好”的嗎?

不同文化間沒有高下對錯之分,這是人類學的另一核心理念。每種文化都設定了一個特定框架,每套框架下看待世界、構建生活的方式,自有侷限。如果總是待在自己熟悉的生活方式中,用慣常的那一套思考,那看到的世界以及對自己身處的小世界的認知,多少是狹窄的。如果有一個契機,可以試着游出自己的水塘,接觸、瞭解其他文化,在文化震撼中看看另一種生活方式,聽聽他人是怎麼想的。如此,對自我、對近身之處的認識,可能會有所更新。

這也是這本小書的旨趣所在:破除日常生活中習以爲常的認知,聊聊更大的世界,深切地關心自己和身邊的人。

你會讀到古往今來很多社會中的故事,有些甚至可能會引發讓你不舒適的感受,你的感受當然是真實的,但這些故事也是真實的,都來自人類學家長期的、切身的觀察。你也會讀到我自己的一些經歷,包括我在田野調查時的所見所聞以及我個人生活中的片段。從接觸人類學這門學科開始,我時常會對這個世界生出陌生的感受——把自己從生活中抽離出來,帶着他者的眼光回望自己經歷的一切。有時候,朋友或學生會問我,人類學對我而言意味着什麼,我想,人類學已經融入我的血液,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一邊得努力、投入地生活,一邊需要保持與生活的距離和對它的反思——我始終相信,這種距離,能讓我們對身邊的很多事情,尤其是令人困擾卻難以抽身的那些,抱有戲謔而清醒的態度。

在讀到這些故事的時候,你會發現它們並非與自己全然無關。我們會嘗試找尋日常現象背後的知識前提,這至少能讓我們在智識上共同思考:爲什麼我的生活會是現在這個樣子?有什麼是我可以改變的?我應該改變些什麼?

當代著名人類學家英戈爾德(Tim Ingold)曾寫道,人類學帶領我們意識到並接納他人的存在,學習他們的生活經驗,並且將這一段經歷帶回到我們的想象圖景當中。作爲生活在現代社會這個水塘中的魚,我們可能無法離開這片水域,但至少可以做一條逐漸發現水、重新感知水的魚,在往返的虛擬時空穿梭中,在和他人相遇、和自己重逢的那些瞬間,再一次認識自己身處的在歷史長河中只是一剎那但對個人的一生來說卻意味重大的社會和具體生活。

如果你願意和我一同開始這樣的思想旅程,請藉着這本書,和我一起遇見他者,發現世界,感受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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