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點訪談 | 穩定幣重塑全球貨幣格局,中國如何落子
■主持人:陳瑜 本報記者
■嘉賓:周光友 復旦大學數字金融研究中心主任、教授
馬文傑 上海財經大學上海國際金融中心研究院院長、教授
周光友
馬文傑
主持人:穩定幣作爲數字金融領域的新興產物,近年來在全球範圍內快速發展。如何理解它的前世今生?穩定幣的實質和重要作用是什麼?
周光友:穩定幣作爲數字金融生態中快速崛起的金融創新形式,自2014年起步至今已有十年。其最早的實踐源於穩定幣發行商Tether推出與美元1∶1錨定的泰達幣(USDT),旨在解決比特幣等主流加密資產劇烈波動所帶來的交易不便。這一設計爲數字資產提供了穩定價值錨定機制,使穩定幣迅速獲得去中心化金融(DeFi)生態的青睞,並逐步從加密社區內部工具演變爲全球金融基礎設施的組成部分。隨着技術演進與應用場景擴展,穩定幣已滲透至跨境支付、國際貿易、零售結算等多個領域,呈現出由“技術試驗”向“制度變革”轉化的趨勢。
從結構上看,穩定幣實質上是一類以法定貨幣、加密資產或算法機制爲支撐,通過智能合約實現價格穩定的加密貨幣。依據抵押物類型,可劃分爲三類:一是以法幣作爲儲備資產,強調1∶1可兌付的穩定幣(如泰達幣USDT、美元幣USDC);二是以加密資產作爲抵押的去中心化穩定幣(如DAI);三是通過算法自動調節供需的非抵押型穩定幣(如早期的UST)。此外,依據收益特性,又可區分爲無息型與有息型兩大類,目前無息穩定幣在流通總量中佔據主導地位。
穩定幣在金融體系中的角色日益突出。一方面,它已成爲DeFi生態中不可或缺的流動性載體和價值結算單位,廣泛應用於交易撮合、槓桿借貸、衍生品抵押等核心操作環節。另一方面,藉助區塊鏈技術的高效性與可編程特徵,穩定幣在跨境支付與資金清算中顯著提高了效率、降低了成本。據測算,2024年全球穩定幣鏈上交易額已突破27萬億美元,首次超越傳統卡組織的全年交易總和,標誌着穩定幣在全球支付體系中的影響力邁上新臺階。
馬文傑:穩定幣和一般加密貨幣不同的是,它通常擁有抵押資產。通過錨定法定貨幣或其他低波動資產,實現相對的價值穩定,並在區塊鏈(公鏈)上發行,形象地講類似區塊鏈上的“支付寶”。以錨定美元的穩定幣爲例,穩定幣發行人通過鑄幣、儲備、贖回三環節實現錨定。鑄幣,即用戶繳納1美元,發行人將1枚穩定幣寫入區塊鏈;儲備,發行人把收到的資金存入受監管的資產池;贖回,用戶要求提現時,發行人銷燬穩定幣並返還1美元。
近期穩定幣爆發的直接動因在於美國穩定幣監管框架的落地,英國、中國香港跟進。4月2日,美國衆議院金融服務委員會通過《穩定幣透明與問責法案》。5月21日,中國香港特區立法會通過《穩定幣條例草案》。5月28日,英國金融行爲監管局(FCA)發佈關於穩定幣發行、加密資產託管的監管提案。6月17日,美國參議院通過《指導與建立美國穩定幣國家創新法案》(GENIUS法案),制定了與美元掛鉤的穩定幣監管規則。
特朗普家族利益與穩定幣深度綁定加快其合法化進程。2024年9月,特朗普家族創立World Liberty Financial(以下簡稱WLF)。2025年3月,WLF宣佈計劃推出穩定幣USD1,該穩定幣由美國國債和美元存款等資產支持,可按1∶1兌換美元。2025年5月,GENIUS法案以66對32的票數通過參議院的程序性投票。2025年6月,阿布扎比的MGX基金承諾使用USD1在幣安進行20億美元的投資。特朗普家族成爲穩定幣合法化的最大受益者之一。
隨着穩定幣合法化進程加快,傳統金融機構加快穩定幣資產配置。貝萊德、渣打、摩根大通等機構通過代幣化基金、區塊鏈結算平臺整合穩定幣,提升資產流動性。Circle(美元穩定幣發行商)上市引爆全球機構投資者認購熱情。
主持人:在穩定幣熱度不斷攀升之際,國際清算銀行(BIS)發出警告:“穩定幣作爲可靠貨幣形式存在不足,若缺乏監管,會對金融穩定和貨幣主權構成風險。”穩定幣存在哪些隱患?
馬文傑:穩定幣的廣泛使用首先可能侵蝕國家貨幣主權,具體來看有雙重隱患:一是法幣替代隱憂。在通脹高企或金融體系脆弱的國家,穩定幣可能成爲實際流通貨幣,削弱央行貨幣政策工具(如利率、準備金)的有效性,甚至導致本國貨幣加速貶值。二是跨境資本失控,穩定幣能夠不間斷地進行跨境流動,極易繞過資本管制,助長套利性熱錢衝擊新興市場。其次,監管黑洞引發灰色金融:穩定幣在鏈上交易可脫離用戶身份認證(KYC)匿名進行,爲洗錢和恐怖融資提供通道。發行主體可能遷移至離岸“監管窪地”(如開曼羣島、馬紹爾羣島),逃避主權國家監管職責。此外,作爲去中心化金融生態的核心抵押物,穩定幣支撐着超500億美元的槓桿頭寸,一旦發生價格脫錨,將引發鏈上清算海嘯。
周光友:穩定幣的快速發展雖然推動了金融創新與支付便利化,但其背後隱藏的風險也不容忽視,特別是在金融穩定、貨幣主權與監管執行方面引發了廣泛關注。
在貨幣發行權層面,穩定幣所代表的“準貨幣機制”正在對傳統主權貨幣體系構成挑戰。由於其發行機制多依賴於企業平臺或技術協議,在實踐中會繞開中央銀行的信用背書與法定授權,形成了某種“私營央行”現象。這類架構削弱了中央銀行在貨幣供給與金融調控中的核心地位,使國家宏觀調控能力受到衝擊。
在支付系統層面,穩定幣所構建的點對點結算網絡已在部分區域呈現“並行替代”的趨勢。在拉美、中東、東南亞等地區,穩定幣已廣泛用於跨境轉賬與交易結算。調查顯示,超過七成用戶在這些市場使用穩定幣完成跨境支付,其成本和時間效率均顯著優於傳統清算體系。這種局部替代效應正在擠壓本幣流通空間,並對既有金融基礎設施的穩定性形成倒逼。
穩定幣的大規模使用還可能削弱貨幣政策的傳導效能。當市場上大量資金脫離本幣體系、流轉於加密生態中時,傳統貨幣政策工具對實體經濟的作用力將被稀釋。更具代表性的是,美國財政部已將USDC的儲備機制與短期國債收益相綁定,形成“鏈上利率-離岸收益”之間的傳導路徑,這在全球範圍內構建起美元利率影響力的“鏈上延展”。
此外,由於穩定幣的跨鏈、跨國屬性,其法律地位與監管模式存在高度不確定性。各國對穩定幣的法律界定、儲備披露與兌付權利標準尚未統一,不少平臺利用監管差異進行“合規套利”。在部分新興市場,穩定幣被用於規避外匯限制與資本監管,甚至出現通過非傳統網絡進行點對點交易的現象,加劇了金融監管的盲區與執法複雜性。
主持人:今年6月,美國參議院通過GENIUS法案。有觀點認爲,美國力推穩定幣,旨在鞏固美元霸權。對此,您怎麼看?
馬文傑:總體來看,美元在傳統貨幣體系和新興數字經濟領域均展現出“美元霸權”特徵。傳統美元霸權的實現主要依賴三方面機制:一是美元長期作爲全球主要外匯儲備貨幣,全球央行普遍持有美元資產,構築了以美元爲中心的國際金融體系。二是各國通過貿易和投資活動獲取美元后,美元資產迴流至美國購買國債有效支撐了美國財政赤字的持續融資。三是美國以貿易逆差方式“輸出”美元,推動全球商品流通及美元資金迴流,形成獨特的美元循環體系。這些機制相互作用,長期鞏固了美元的國際主導地位。
隨着全球數字經濟的興起和加密資產市場的迅速擴張,美元霸權的實現路徑呈現出新趨勢。以USDT、USDC爲代表的美元穩定幣快速發展,間接幫助美元在全球數字資產市場形成了新的“美元霸權”。穩定幣具備高效、低成本、跨時區結算等特徵,突破了傳統金融基礎設施的限制,極大擴展了美元的使用範圍和場景。穩定幣不僅成爲加密市場的主要交易媒介,還被廣泛用於跨境支付、貿易結算、避險儲值等多元場景,提升了全球對美元的需求。自穩定幣誕生之初,以USDT與USDC爲主的美元穩定幣就始終以超過全球穩定幣90%的佔比處於絕對壟斷地位。
周光友:近年來,美國在穩定幣領域的立法與監管佈局呈現出明顯的戰略意圖。從政策出臺到市場準入,美國在推動穩定幣合規發展的同時,也構建起以美元爲錨定核心的穩定幣體系,意在強化其在全球貨幣體系中的主導地位。
一方面,美國通過多項法規明確穩定幣可錨定美元發行,並限制未經批准的境外穩定幣進入本土市場,在維持金融安全的同時保障美元穩定幣的全球通行力。隨着穩定幣總市值的擴張,對美元計價的短期資產(如國債、回購協議等)的需求持續上升。據預測,到2028年,穩定幣所持有的短期美債可能超過1萬億美元,這不僅強化了美元資產在全球金融結構中的流動性地位,也有助於降低美國政府的融資成本。
另一方面,穩定幣還被美國視爲金融科技競爭的制度平臺。其“技術包裹下的美元輸出”使得美國可繞開傳統金融規則與清算路徑,在數字空間中塑造制度性優勢。事實上,穩定幣已成爲數字美元在全球滲透的重要形式。
學界的研究亦表明,以美元爲錨定基礎的穩定幣正逐步重塑全球貨幣格局,在多個去中心化支付與鏈上結算場景中強化了美元的“制度平臺力”。雖然美國推動穩定幣發展也有科技創新和市場監管的合理考量,但其鞏固美元國際主導地位的戰略目標毋庸置疑。
主持人:穩定幣或重塑全球貨幣格局,在此背景下,我國如何在穩定幣領域積極作爲,提升人民幣國際地位?
周光友:面對穩定幣重塑全球貨幣結構的趨勢,我國在穩妥推進數字人民幣的同時,應積極探索制度型路徑,提升人民幣在數字金融時代的國際競爭力。
一是推動以人民幣計價的穩定幣試點。可嘗試在香港、新加坡、中東等離岸人民幣市場,以及上海、粵港澳等數字經濟高地,支持發行以離岸人民幣(CNH)或央行儲備資產爲基礎的人民幣穩定幣,推動其在跨境貿易、數字商品、碳金融等高頻鏈上場景中落地使用。
二是加快構建數字人民幣跨境流通的制度基礎。應深化“多邊數字貨幣橋”(mBridge)項目合作,完善跨境身份識別、反洗錢機制及合規審覈體系,推動e-CNY在國際支付、投融資和清算中的實際使用與標準對接。
三是打造以人民幣爲計價單位的鏈上資產市場。可圍繞綠色金融、碳交易、政府債券等領域,推動形成與區塊鏈兼容的數字資產發行體系,拓展人民幣的資產生態,增強其在國際市場中的流動性和吸引力。
四是積極參與全球穩定幣規則制定與治理機制建設。通過在G20、BIS等多邊平臺推動監管協調、標準統一和儲備披露機制建設,提升我國在全球數字金融治理中的話語權和制度輸出能力,爲人民幣國際化創造制度支持。
從長遠看,中國對穩定幣的戰略佈局不僅是技術應對,更是制度塑造與貨幣國際化深度融合的關鍵突破口。
馬文傑:我國應加快推進人民幣數字化、國際化,積極佈局人民幣穩定幣,推動多極化貨幣生態體系建設。
第一,探索以國有金融機構引領,在香港、自貿區等區域率先試點人民幣掛鉤的穩定幣發行。可考慮由大型國有商業銀行、政策性銀行、清算機構作爲人民幣穩定幣發行商,完善錨定資產管理和合規架構,保障人民幣穩定幣的法定性與可兌付性。
第二,積極推動人民幣穩定幣服務中國企業“走出去”。應將人民幣穩定幣優先應用於境外中資企業貿易結算、跨境投融資、供應鏈管理等業務場景,爲企業“走出去”提供高效、安全、便捷的數字化金融工具。
第三,構建人民幣穩定幣的反洗錢和風險防控體系。建議在保障交易便利性的前提下,積極引入智能合約、隱私計算等技術,完善人民幣穩定幣在兌換、交易過程中的反洗錢、合規審查等制度體系,避免過去“數字美元”實施中暴露的違規套利、跨境洗錢、道德風險等問題。
第四,藉助人民幣穩定幣,推動以上海爲核心的在岸國際金融中心與以中國香港爲核心的離岸國際金融中心實現有序的資本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