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是個時空之筐,裝下了人間煙火
作家半夏的新作《在集市》,聚焦各地物產匯聚、無數外地人打卡的雲南網紅菜市場昆明篆新農貿市場,以博物學愛好者、生物多樣性保護志願者的視角,將物候、食材與民族文化結合起來,揭示菜市場展現的生活特色及背後豐富的生物多樣性與文化多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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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一直關注着雲南的農貿市場,沒退休時,下鄉採訪或去旅遊,最喜歡逛的就是當地的農貿市場。得天獨厚的是,我退休後的工作室離中國最負盛名的篆新農貿市場很近,步行只需五六分鐘。篆新農貿市場因食材種類豐富獨異,早已成爲到昆明旅遊的中外遊客的打卡點、中國第一網紅農貿市場。
2020年世界生物多樣性大會第十五次締約方大會(COP15)選定在雲南召開,2021年5月開了上半場,下半場改爲去加拿大召開。作爲生活在昆明的雲南人,我一直期盼這會能順利召開。逛菜街子的時候就常幻想:世界各地的朋友們來到雲南、來到昆明,去不了地方上,那去哪裏感知雲南的生物多樣性?最簡單的路徑就是逛昆明的農貿市場,我可以當志願者或者給蜂擁而至的記者們當個菜市場嚮導,雲南食材的多樣性是雲南生物多樣性的一個重要旁證啊!
一天,北京大學教授、知名博物學家劉華傑看我在自媒體上分享逛菜市的心得,跟了個帖,建議我寫雲南菜街子的食材博物志。被點醒了,不謀而合,我接受了劉老師直截了當的建議。事實上我朋友圈的生活流水賬“生活的毛邊”一直飄着世俗煙火氣,隨手寫的記錄文字已有兩三百條,我自己也感覺到朋友們對這個“生活的毛邊”很有興趣,常常問這問那,也常會跟帖討論某種具體食材的喫法,而外省朋友們常常表達的就是對雲南的嚮往和羨慕,這嚮往中很重要的一點是對雲南美食的強烈好奇。到雲南旅遊,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誘惑點。
給集市寫個博物志的想法雛形有了,這當口商務印書館編輯熊姣打來電話,她聽導師劉華傑提起我可能想做這樣一個選題後,第一時間跟我聯繫,簽訂了出版合約。這時我是既高興又忐忑,原本沒明確想好寫什麼,也是打算先休息一兩年,給身心鬆鬆綁、拋拋荒。身體被基礎病糾纏了十來年,寫博物志這個想法能否順利實現?思前想後,決定堅持下去。好在做集市博物志不用再去山地荒野裏轉了。前些年在野外拍蟲、拍野花,屏着呼吸跪着趴着專注於觀察,日久天長,雖然很快樂,但繃着的身體、神經還是超出了彈性限度,無法復原了。精力不濟也隨着年紀增長愈加明顯,2019年在廣西師大出版社出了《與蟲在野》後,腰腿力量再也不能隨時讓我拎起一根登山杖,背上包便去穿林打葉地在野了。
地州生態菜專賣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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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中觀察採訪、積累素材開始於2021年七八月份的雨水季,那時正是雲南的各種山珍大量上市的時候。天天往菜街子裏跑,天天喫野生菌,我甚至幻想着哪一天中一次微毒,感受一下魔幻世界的意識形態。一個寫小說的朋友曾生動地描述過他喫見手青後的奇幻經歷:飯後頭暈,躺在沙發上休息,之後看見手臂上長出一片桃林來,桃花盛開,空氣中有七彩的雲縷流動飄過……當然中毒只是我的一個荒唐夢。
我承認,在決定開始寫這麼一本書後,多年的積累和準備有小河淌水併入大江的勢能衝動和洶湧澎湃的激情。每天,打開電腦,界面上跳出一個大神來,是一幅漫畫,追趕太陽的夸父——奔跑的姿態,頭上戴着羽冠,羽毛在風中朝後飄着,耳飾是一條活靈活現的蛇,蛇尾彎曲如鉤掛在耳洞裏,蛇頭扭曲朝下。我喜歡勵志的夸父。
有關菜籃子的問題從來都是民生最重要的核心問題,食材的標價跟老百姓的心律、生活的安穩度直接掛鉤。菜市場的一絲動靜牽一髮而動全身,菜價波動是社會經濟生活的溫度計,是蝴蝶翅膀在太平洋的這邊扇了扇,在太平洋的另一邊引起巨風暴的問題。
熙來攘往的集市是人類基本營生的場域(需要說明一點:現代化的超市或電商平臺不是《在集市》的觀察點),我關注的集市是那種依循古老傳統、集中交易農產品的場所。我們去集市幹什麼?買喫的!民以食爲天,喫飽喫好是人類生存於世、安居樂業的基礎保障,是人生的基本安全感。到集市裏去,用勞動所得的金錢換取食物,與商販討價還價,這些日常行爲是人類參與的最平凡的社會生活。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二十四節氣,日復一日,那些被交易的食物,那些離開山野、離開原產地,依着生命時序節律而來的食物呈現在人們面前,一樣樣都有它們的傳奇。傳統飲食文化、民俗在這裏得以傳承,獨特的食材在這裏與人相遇,自此關涉維繫了人們的生活方式,甚至選擇的未來,人須臾離不開這樣的日常。
北宋的《清明上河圖》至今還在讓學者們不斷地用放大鏡研究它的旮旮旯旯、方方面面。集市裏密織着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地方性知識的一張隱形之網,集市形成之初便是人類嘗試攜帶貨物走向遠方的開端,每一種文化都在遷徙和傳播的進程中,飲食文化自然也是這樣,社會因之不斷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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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是社會動物,需要到人氣旺的地方湊一湊、走一走,甚至不一定買什麼喫什麼,有時純爲疏解個人的情緒。只要可以看着那水靈鮮活的各色蔬果,看着屜籠冒出的熱氣,聞着老面發酵饅頭的香味,焦慮鬱悶的情緒便可被撫慰,直到消散,而口腹之慾頓生,下一餐的美食出現在大腦的幻想裏,人生的幸福滿足感油然而生。中國若關停菜市場,那不只是斷了商販的一條生路,它必定會引起人們的深層恐慌,外媒不知道中國國情,也不明白菜市場對普通中國民衆意味着什麼。他們完全不瞭解中國菜市場繁榮不衰的祕密。
中國人喜歡存在於城市而又保留着鄉街子味道的農貿市場,這是骨血裏存着的習慣。農貿市場的鄉土味指的是那種外皮還沾帶着新鮮泥土的大蘿蔔、還掛着一點池塘淤泥的藕節;更是蔬果接地氣、沐天水、順四季的生髮——春天野生野長的山茅野菜、各種嫩芽花苞,夏秋的山珍蘑菇、崖蜜,冬天適於進補、有藥效的草木根莖,可以煨燉一鍋熱乎乎的肉湯;甚至是南腔北調的各種方言和口音的溝通交流。不論鮮貨、乾貨,這些土特產品都讓人感恩天地自然的供養,它們屬於某個世居民族獨有的種植偏愛。千萬年來傣族同胞就熱愛種植用作香料的大芫荽、荊芥、香蓼、紫蘇、羅勒等,他們不太種植廣泛流行於世界的馴化蔬菜,而是依自己民族的口味,種自己喜好的那一口。在這些生物多樣性豐富的地區,“綠的都是菜,動的都是肉”是普遍共識,房前屋後轉一圈,他們就有了最綠色生態的蔬果。他們將這些蔬果運送到城裏的菜市場來賣,既爲經營獲利,也是傳揚和分享飲食文化。
作者在菜街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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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三十年的媒體工作經歷以及大學生物專業的那點基礎素養外加文學寫作訓練,使我對地方性知識有一種天然的敏感。地方性是一種方法論的緣起,開創了一種深度描寫的顯微研究法。地方性知識的尋求是和後現代意識共生的,隨着後工業社會的發達日益重要起來。現代意識求諸統一和全球化,統一固然帶來文明的進步(乾淨整潔、貨物碼放齊整的超市自然比擁擠雜亂的鄉街子文明),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西方文化的傳播,也毀滅了文化的多樣性。意識形態的全球化,給世界文化帶來了粗暴的單一性,甚至是災難性的後果。矯枉現代化及全球化進程中的弊端,後現代的特徵之一就是“地方性”——求異。中國古代圖書中除了經史子集、詩詞歌賦、傳奇故事外,本草、農書、食療類著作頗多,它們與人的日常生活有關,記述了大量可藥食兩用、做調味料的植物。雲南有兩多——生物種類多和民族文化多,這兩多讓雲南人過着“王”的生活。雲南少數民族很多特有的地方性知識、信仰、傳統習俗,很難移植、複製或標準化,離開了雲南的山水就會走樣。
退休後,我幾乎每天都要去篆新農貿市場逛逛。我產生了辨識那些稀罕食材的強烈的求知慾,與商販們交流時,欣喜地發現從他們那裏獲得的地方性知識非常寶貴。我知道,在自然條件下,地方性知識將會在一個特定地域文化羣體中長期存在,影響着當地人對周邊環境的感知和表達,決定着他們的生活方式,並且代代相傳。
古地質時期,由於橫斷山系的形成過程是逐漸由近東西走向變爲近南北走向的,這裏的生物逐漸進化出非常特殊的適應性,成爲物種的重要基因庫。怒江、瀾滄江、金沙江在此處平行並流,高山大川帶來了交通的艱難,地理阻隔讓許多地方很少受外來影響,因此保存了許多少數民族獨特的文化和未被破壞的自然景觀、物種多樣性。雲南版圖的很大一塊便在橫斷山系的這些皺褶裏。雲南有25個少數民族,15個獨有民族,不同的文化羣體賦予的地方性知識,對應着生存發展的不同目標,保持着文化羣體的延續性,長此以往也影響了人們的生存、生活方式。一個文化羣體享有的地方性知識爲該羣體成員理解接受,對周遭世界的萬物有類似的描述、感知與解釋,對生存所要解決的問題有差不多相似的把握,對實施具體地方性知識功能的細節也往往一致。文化人類學用語言、民俗學甚或考古學的比較研究,通過各種細節,回溯一個地方的淵源和歷史,最終把地方性知識的不同處顯微出來,找出了其特殊性和通識性。
舉個例子,在雲南,很多少數民族都有在重要的傳統節日染糯米飯的習俗,爲了把糯米飯染成黃色,苗族同胞的辦法是用密蒙花,布依族同胞可能是用黃梔子,而傣族同胞可能是用薑黃。給糯米染黃色是“同”,辦法各“異”。我一個居住在昆明的漢族人,來了興趣也想試試染黃糯米,我最終的辦法是用密蒙花,因爲昆明的山野裏密蒙花多而易得。居住在不同地方的人有不同的生態環境,他們的認知和方法有異,存異便是保留地方性知識。去地方做田野調查,是獲得衆多地方性知識的一種途徑。天天逛菜街子後,我發現菜街子簡直就是獲得地方性知識的一個理想場所,可固定角度也可散點多個角度觀察,工作高效,可以較爲迅速地作出反應,利於分析、比較和判斷。現在,我眼裏各種規模的集市,城裏的菜市場、地方上的鄉街子,歸根結底,是社會學、文化人類學、博物學融會的一個定點研究單元。不同的食材在這裏相逢,各種地方性知識在這裏彙集碰撞,同一食材,紅河州的彝族同胞叫一種名,換個攤點,昆明近郊的彝族同胞叫另一種名,多開口問兩句,他們跟你說的相關知識和故事都不同。而售賣方式的不同讓我看見不同的勞動效率:食材是躉買躉賣估堆兒的一口價叫賣,還是標明價格用秤稱重量賣?市聲喧譁中,看見具體到個人的脾氣性格,看見不同民族的風情,看見生活智慧,豐富駁雜的大市場每天讓我有收穫,有啓發。地方性知識是文化的組成部分,置身某文化地域背景中的成員,在時間的長河裏形成個性的描述、表達,通過分享、交流,新信息源源不斷匯入,特有地方文化自身有所發展,保持着平衡開放的姿態,同時也堅持着傳統。在市場買菜時,我在與小商販簡單的交流中努力尋求鮮見的食材,揣摩着他們的心理,他們的語言描述和表達常生動有趣。某天,見一婦女在賣一筐醜桃子,桃子長得怪,斷無桃樣,皮色青一塊白一塊,表皮還凹凸不平,以致我瞅一眼就斷定它是沒長抻展的病桃或者就是風雨打下的落果。那個婦女見我盯了一眼她的桃子,笑眯眯地搭腔:“大姐,嘗一個,這是青蛙水蜜桃,喫過你就會找着買!”我接過她遞上來的“青蛙水蜜桃”,撕皮一嘗,的確不錯,立馬買了兩公斤,桃醜,價喊不高。
從前我與蟲玩,如今我在菜街子玩,在野或在市,享受自然和世俗煙火對我的雙重撫慰!
果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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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隨農產品大規模集成化的生產,加之環境生態危機甚至人之困境等種種問題侵擾,對農貿集市生態綠色食材的追捧被越來越多的人認可。人們的仰賴毋庸置疑。從起初拍幾張圖片、記兩筆生活的流水賬,到摩拳擦掌要寫物志,我力求有文化人類學、社會學角度的觀照,對此,我進行了可行性判斷。爲寫《與蟲在野》,五六年的時間時期在節假日蟲出沒季,越走越遠地抵達陌生野地。如今身體不濟,在野能力不足,換種方式接觸萬物,與那麼多藥食兩用的草木根、莖、葉、花、果實、種子同在,人生不過轉了個場。
飲食男女天天來來去去的篆新農貿市場,現在也成了各種媒體平臺和網絡主播竄來竄去的地方,他們多半在春天草木尖叫的時刻或者雨水季野生菌冒出地面的魔幻時刻一窩蜂地來,走馬觀花地旋上一圈,從攤上拿起一種食材對着鏡頭,把剛從攤主那獲得的一點皮毛現蒸熱賣出去,甚至以訛傳訛地“抖”出去。
最終,無論多麼不平凡的人生都要回歸柴米油鹽,人間煙火治癒、鬆弛、溫暖了整個世界。上天眷顧我,讓我可以天天進篆新去逛,去觀察、認知那琳琅滿目的各種食材,回家查閱、探究、學習,我有了底氣,覺得哪怕在別人刨過、薅過的地裏,我還大有可爲處。
(作者系作家、生物多樣性保護志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