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建民:冀中人民的抗日圖卷——讀徐光耀《平原烈火》《小兵張嘎》
專欄:居室求學(七十三)
7月初,人民文學出版社要從朝陽門內166號灰樓遷往新址的消息,成了京城的文化新聞。據一個視頻介紹,人民文學出版社成立後出版的第一本書,是徐光耀的《平原烈火》。其實,《平原烈火》於1949年完稿,1950年就已經作爲“文藝建設叢書”一種由三聯書店出版了;後來出版社分工,人民文學出版社是再版。我手頭的這一本是1980年版的天津第19印次,印數已累計45萬冊。粗略估計,在上世紀50年代,《平原烈火》發行量足在百萬之數。
徐光耀,河北雄縣人。1938年參加八路軍,同年加入中國共產黨,經歷過殘酷的“五一”大掃蕩,以一個少年戰士的身份參加抗日戰爭,還參加過平津戰役、解放太原戰役,以及抗美援朝戰爭。這個在炮火中成長的作家,以他豐富、獨特的軍隊生活經驗,在新中國成立前夕完成了一部以冀中抗日爲背景的長篇小說,是爲新中國獻禮的。在上世紀50年代初,這部只有12萬字的作品,既給徐光耀帶來榮譽,也受到文學界和廣大讀者的關注。許多報刊請他介紹創作經驗,有的單位請他做報告,他的戰友和朋友熱議他的作品,評論家的目光聚焦這位文學新秀。當年還是軍隊青年作家的徐光耀,正是以這種榮耀進入剛剛成立的中央文學講習所學習。他渴望在文學進修的過程中提高自己的創作水平。時任所長的丁玲對《平原烈火》的評論是:“《平原烈火》比起西蒙諾夫的《日日夜夜》來,只差了一點點,只是這一點點,那就是人物周鐵漢還有點概念化。”
徐光耀是寫戰爭場面的高手。在《平原烈火》裏,八路軍寧晉大隊與日本軍隊和“皇協軍”的幾次戰鬥,他都有準確、精彩的描寫,每個字都安在地方;文字洗煉、利索,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塑造人物上,他的手法明顯受《三國演義》等傳統小說的影響,像周鐵漢從傷口拔骨頭、蔡大樹進崗樓抓僞軍,很容易讓讀者想起關雲長的刮骨療毒、單刀赴會。他不用力的章節,往往就是小說中最精彩的章節。少年“瞪眼虎”的形象,是小說的華彩。這個人物形象,過了幾年後成了小兵張嘎的雛形。相反,他在小說裏慘淡經營的主要人物周鐵漢,由於受他學到的政治知識或蘇聯小說的干擾,小說出版後不久,就有朋友對這個人物形象產生疑問。丁玲說“有點概念化”,還是客氣的批評。在小說中,周鐵漢是地主的兒子,但他的親生父母卻是貧苦的農民。由於同村的地主膝下無子,而他家又欠地主的租子,就讓他賣身抵債,出生後就進了地主家。後來,地主的小老婆生了兒子,他受到虐待,境況連家裏的長工都不如。20幾歲時,他就跑到關外,在日本人開的煤礦當工人,又因爲打了日本工頭,闖下大禍,纔回到家鄉參加了八路軍。徐光耀爲他小說中的人物設計這樣一個複雜的受階級壓迫又帶工人階級色彩的出身,當然會引起文學同道的各種議論。
《平原烈火》是寫八路軍的小股部隊與日僞軍在冀中平原上的戰鬥。在日本侵略者對冀中展開殘酷的“五一”大掃蕩後,這一支小部隊在敵後根據地頑強地生存戰鬥,以游擊戰術擾亂敵人據點,消滅侵略者,發展壯大自己的隊伍。周鐵漢,像所有部隊裏的戰士一樣,以犧牲精神,在戰鬥中成長。爲了拔高周鐵漢的形象,小說還設計他在監獄成立黨組織並領導越獄。小說在不長的篇幅裏描繪冀中農村在敵人佔領期的社會組織、軍民關係、軍事設施,八路軍對僞軍開展的攻心戰術,農民在八路軍的掩護下搶收麥子,青紗帳裏的埋伏和戰鬥。各章節像一幅畫卷徐徐展開,讀者看到了冀中人民英勇抗敵的真實歷史。作家真實的想法,也許就是要以自己的親歷親見,在篇幅上限制自己的筆,把家鄉人民的抗日事蹟告訴新中國的讀者:今天的幸福生活,是無數先烈的鮮血換來的。小說的藝術高下,作家還來不及多考慮。
在《小兵張嘎》1979年版的再版後記裏,徐光耀說張嘎的形象是《平原烈火》裏“沒有能夠寫足”的“瞪眼虎”。不管是《平原烈火》還是《小兵張嘎》,兩部作品裏都有作家自傳的成分。徐光耀是13歲參加八路軍的,“瞪眼虎”和張嘎子也是13歲參加八路軍。但是,創作這兩部作品的時代背景卻迥然不同:《平原烈火》是新中國成立前夕創作的,作家積累了豐富的生活,是以愉悅的心情開筆的;創作《小兵張嘎》時,作家正受批評和無情地打擊,他想不通的是,我徐光耀13歲參軍入黨,出生入死,怎麼會成爲“向党進攻的右派分子呢”?文學是“苦悶的象徵”。徐光耀在疑慮和苦悶中回顧、檢討自己參加革命的初心,用創作安撫自己的心靈,在童心裏尋找真情和快樂。於是,一個又一個小故事,像珍珠一樣串起來,閃閃發光,一個豐滿、成功的人物形象“張嘎”進入中國當代文學的畫廊。在回憶錄《昨夜西風凋碧樹》裏,他記錄了這一段歷史。
徐光耀以真摯深厚的感情回憶自己走過的道路,將一個鄉村頑童成長爲革命戰士的故事用抒情詩來敘述,比起《平原烈火》來,《小兵張嘎》人物的心理活動更真實,藝術感染力更強。沈從文先生對小說創作有句名言,說作家“要貼着人物寫”。嘎子的奶奶是被日本鬼子打死的,爲了報仇,受到在他家養傷的八路軍幹部老鍾叔的影響,他早就有參加八路軍的願望。但是,他還是個13歲的少年。小說從嘎子喜歡老鍾叔給他做的玩具手槍,到在街頭修車鋪用棗樹刺扎破羅金保的自行車胎;在一次戰鬥中繳獲一支真槍,在村裏給小夥伴炫耀式地演講;和小胖墩摔跤咬對方一口;用青草堵小胖墩家的煙囪;又繳獲一支手槍後藏在大樹上的鳥窩,每一次少年的頑皮行爲,都是追着人物的心理和生理來寫。小說的背景是白洋淀。嘎子在房東家養傷時,和房東的女兒玉英的親密關係,曾讓房東大爺產生讓嘎子當倒插門女婿的想法。這個情節,也符合人物、故事發展的邏輯。
我在和嘎子相同的年齡,在鄉村看過許多遍黑白電影《小兵張嘎》。美麗的白洋淀風光,嘎子和玉英在船上的快樂情景,彷彿也是我們的童年生活。由於上世紀60年代的文藝作品忌諱表現愛情,房東對嘎子和玉英的期望並沒有在影片出現,只隱藏在小說裏。小說經作家多次修改,已經成爲當代文學經典。
80年前,在中國人民的抗日鬥爭中,苦難的中國大地有許多可歌可泣、英勇悲壯的故事。以冀中地區爲例,抗日題材的文學作品就有《風雲初記》《腹地》《野火春風斗古城》《烈火金剛》《敵後武工隊》等。還在嘎子的年齡,我就通過讀這些小說了解北方的抗戰史,在課外閱讀中學習文學。因爲業餘研究孫犁,我瞭解孫犁和徐光耀之間“溫不增華,寒不改葉”的友誼,買了10卷本的《徐光耀日記》,是要查找與孫犁有關的資料。在閱讀過程中,我被這部奇特的日記吸引,從一手資料看到了一個作家的勤奮和成長的祕密。
在紀念中國人民抗戰勝利80週年的日子,一個讀書人用什麼來紀念?——唯有讀書。於是,我重讀《平原烈火》《小兵張嘎》,並寫下簡短的讀書記。知道徐光耀同志已是百歲老人,我這篇短文謹向這位抗日老戰士、老作家致敬!
>>作者簡介:
衛建民: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編審,著有散文隨筆集《尋找丹楓閣》《陳谷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