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迭”與“變奏”——試論趙麗宏的文學“跨界”
趙麗宏是卓有成就的詩人和散文家,散文集《詩魂》曾獲得新時期全國優秀散文集獎,詩歌也曾多次獲國際大獎。這樣一位成名已久的詩人、散文家自2013年起涉足兒童文學,並一發而不可收。截至目前,趙麗宏已出版了十幾部兒童小說、童話,讀者反響熱烈。趙麗宏的兒童文學創作不僅拓展並豐富了原創兒童文學的內容結構、藝術表達,而且爲當代作家“跨界”兒童文學創作提供了優秀範例。
“新”且“活”:趙麗宏的“意象化”童年敘事
整體看,趙麗宏的兒童文學創作自足而又自覺,是他文學版圖的重要構成。這其中。自足,指的是趙麗宏兒童文學創作涉及多種體裁形式,已自成體系;自覺,則是指作家創作姿態並非淺嘗輒止,而是虔誠投入。也正因如此,趙麗宏憑藉一篇篇巧思濃情、趣味洋溢的兒童文學作品構築起屬於自己的童年世界。這主要體現在四個層面:
其一,多維度內容主題。
迄今爲止,趙麗宏已出版的兒童文學作品內容主題頗爲豐富:《童年河》寫兒童對新生活的感知、體驗、理解、適應;《漁童》在展示特殊時代人性溫良的同時,彰顯兒童美好天性與主體精神;《黑木頭》則從孩子視角呈現了小狗“黑木頭”起伏跌宕的命運遭際……上述內容主題深涵作家的生命思考和成長關懷,充分體現出趙麗宏兒童文學創作的自覺意識。
其二,“意象化”童年敘事。
趙麗宏數十年的詩歌和散文創作孕育了作家獨特的審美視野和表達方式。當這些與他對童心的準確拿捏、對童年的本位理解融合一處,就凝聚爲兒童文學敘事性作品主題提煉和內涵呈現的特有方式——“意象化”敘事。
無論是《童年河》裏的“蘇州河”“黃浦江”、《漁童》中的瓷雕“漁童”、《黑木頭》裏的小狗“黑木頭”,還是《手足琴》裏那把凝結着少年大麥深厚情意的“手足琴”,以及《月光蟋蟀》中命運多舛的“月光蟋蟀”,《樹孩》中承載作家“萬物有靈”生命觀的木雕“樹孩”……無不是作家精心營造、構織的文學“意象”。這些“意象”,表層是貫穿全篇的故事背景、物化形象,而深層則是作家所要着意表達的情感、體味、意緒、思想……
其三,“比襯性”成長書寫。
兒童文學的功能在於書寫、表達和滋育童年。而童年的重要文化屬性則是其時間、空間和身體的生長性、延展性。基於此,描摹、再現並見證生命成長就成爲兒童文學與生俱來的內容主題。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有研究者乾脆將兒童文學稱爲“成長文學”,足見“成長”之於童年審美表達的不可或缺。
只不過,與傳統兒童文學“單向度”成長敘事不同,趙麗宏在兒童小說和童話中多采用“比襯式”敘事結構。比如,《童年河》中,無論鄰家男孩“牛嘎糖”“小蜜蜂”,還是流浪兒兄弟“陳大鴨子”“陳小鴨子”,都可視爲“雪弟”童年成長的映襯;而《手足琴》中,同爲福慶裏的男孩,單親家庭中的大麥、蕎麥兄弟與流動家庭裏的大排骨、中排骨、小排骨兄弟形成了同向比襯,而街混子“黃毛”與小音樂迷蕎麥則構成反向比襯;《漁童》中是非不分的男孩“胡生寶”、遭遇厄運的女孩韓娉婷和善良、仗義的童大路兄妹三人形成交互比襯……
四,“普適性”教育情懷。
趙麗宏是當代作家中作品入選各類教材最多的作家之一,諸如《愛身邊每一個人》《熱愛生命》《合歡樹》等篇目都流溢着深摯的情感薰染和濃郁的道德“濡化”色彩,被研究者認爲是當代中國國民“平均值思想”(葛兆光語)的重要來源。對此,趙麗宏也頗引以爲傲,他曾說過:“大多數作家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被母語讀者所看好,被自己的同胞閱讀並讚賞,並由此成爲民衆的國家意識中缺一不可的一部分。我認爲,這也許纔是每一個詩人和作家希望獲得的最值得珍視的大獎。”這一審美價值觀賦予趙麗宏的兒童文學作品一種無所不在的教育情懷。
比如,《童年河》和《手足琴》末尾不約而同出現小主人公捨身救人的“英雄”場景;《漁童》則以男孩童大路想方設法保護珍貴文物“漁童”的勇敢行動,顯示了兒童在複雜環境中本能的道德判斷和本真的正義行動;《黑木頭》通過童童一家和流浪狗的生活交集,彰顯了普通人身上的善良與溫情;《月光蟋蟀》則藉助小蟋蟀“玉頂”和“鐵頭”的命運抗爭,昭示了生命不同的價值取向……
所有這些,既是童年現實的生動表達,也體現出趙麗宏兒童文學創作在情感、態度和價值觀層面的“普適性”意義。
《童年河》《漁童》,趙麗宏/著
“合”與“分”:趙麗宏文學創作的“統合性”面貌
趙麗宏的文學作品以“求真”爲立場,以“尋美、向善”爲旨趣,自始至終聚焦、表達着“人性美、自然美、藝術美等陽光下一切美的東西”,顯示出一種寬廣、明朗、純粹、簡捷的“陽光效應”。基於此,無論是頗具自傳色彩的《童年河》,書寫特殊時期人性雜色與童年精神的《漁童》,還是展現普通人善良心性、美好情愫的《黑木頭》,以及彰顯生命內在力量的《樹孩》……趙麗宏幾乎每一部兒童文學作品都以溫暖、明亮的情節形象滋育、牽引着小讀者的情感、認知,向他們昭示着生命的價值、人生的方向。這一創作面貌既是趙麗宏“求真、向善、尋美”審美價值觀的文本表達,也是其文學創作“統合性”的集中體現。
當然,“合”之外,趙麗宏的兒童文學創作也呈現“分”的變異。這與他詩歌、散文創作的整體氣象一脈相承。
就形式而言,趙麗宏迄今爲止的近百部作品涉及到詩歌、散文、報告文學、兒童小說、童話等諸多文類。而內容上,在“求真、尋美、向善”的價值框架下,其對大自然、人生、童年的探察、透視、挖掘、提煉也顯示出多種維度、別樣深度。比如,詩集《疼痛》中,趙麗宏全方位表達了生命體驗中各種細膩而深邃的“疼痛”;而兒童詩集《天空》裏,詩人又以天籟般的自由想象,映現人之初生命的純淨與明媚……
上述這些,既體現趙麗宏文學創作的審美廣度,也映現着其文學表達的思維深度。從這個意義上說,兒童文學也是趙麗宏文學世界的一塊重要拼圖。當趙麗宏以多維展開的兒童文學創作構築童年王國時,某種程度上也實現了童年書寫和現實關懷的“全景”表達。
《樹孩》《手足琴》《月光蟋蟀》,趙麗宏/著
“通”和“變”:趙麗宏“跨界”文學創作的啓示
通觀趙麗宏包括詩歌、散文、兒童小說、童話等在內的“跨界”文學創作,也不難發現其中“通”與“變”的矛盾、統一。一方面是兒童文學創作與其詩歌、散文創作一脈相承的審美貫通,也即前文所說的“向善、尋美”的價值指向;另一方面,則是“求真”視野下,面對大千世界、人生百態的各異其趣。
其一,“真情”一脈相承,“真思”深淺相宜。
趙麗宏的文學本業是詩歌、散文。這兩種文學形式都要求作家以“絕假存真”的真心、真性、真情、真思面對審美對象。至於兒童文學,其承載的則是代際間的情感互動、精神交流。鑑於兒童天性單純、率真、敏感、細膩,任何虛假、造作、敷衍、輕慢的情節編織、情感表達都往往招致他們的排斥、厭棄。由此,“真心”“真情”“真思”“真義”就成爲作家與小讀者雙向交流的內容基礎。在這一點上,趙麗宏的兒童文學創作與其成人詩歌、散文創作殊途同歸。
其二,“真相”明暗有別,“真趣”濃淡各異。
作爲審美實踐活動,文學創作既是“精騖八極,心遊萬仞”,也是“統攬寰宇,洞幽燭微”。自然萬物迥異,現實生活紛繁,因審美對象有別,文學表達之語言形態自然也不同。就趙麗宏的創作而言,成人詩歌、散文與兒童文學所呈現的題旨、蘊含、意味、趣味常常因文而變,各異其趣。比如,同爲文學創作,抒情詩、散文和兒童詩、兒童小說在人生“真相”上的表達明顯不同。兒童詩《假如我能變成風》《天邊在哪裏》、兒童小說《漁童》《手足琴》無論寫兒童對自然萬物的觀察、想象,還是寫特殊時代兒童的社會認知、情感體驗,都洋溢着孩童面對世界躍躍欲試的熱忱和想象、好奇與探究;而抒情詩《我的影子》《疼痛》、散文《少女和骷髏的對話》《萬神殿的祕密》等則沉潛着作家歷盡世事滄桑、人生百態後對現實、歷史、生存和自我的沉思與拷問。
細加辨析,就會發現,兩者的差別就在於“求真”文學立場下,趙麗宏在兒童詩中目光向外,經由想象,從不同角度描繪、呈現了“人之初”孩童單純、明澈、豐潤、鮮活的生命感知和體驗,文本效應生趣滿滿;相反,在抒情詩裏,作家則目光向內,通過內省、反思,藉助諸多生命意象,細緻入微地表徵並揭示人生暮年所體察到的孤獨、痛楚、無奈與澹然,閱讀體驗百感交錯。足見,無論抒情詩、散文,還是童話、兒童詩,趙麗宏所呈現的既是人生的不同面相,也是生命的多種滋味。
綜上,趙麗宏的兒童文學創作與他的成人散文、詩歌創作同宗同源,都是他“求真、向善、尋美”審美實踐的一部分。當他將思考和打量的目光駐留在廣袤的大自然和駁雜的人性世界時,他的激情和理性就凝聚爲一首首抒情詩、一篇篇散文;而當他以童心和詩心透示、關照童年時,他心中綿綿不絕的情感、記憶和想象就構織成一部部形質兼美的兒童小說、童話、幼兒故事。
從這個意義說,趙麗宏的文學創作是“變”與“不變”的和諧統一。“變”的是不同的題材選擇、內容主題、情節結構、表達形式,“不變”的是“求真、尋美、向善”的價值觀、審美旨趣、文本實踐。這也昭示出,兒童文學與成人文學並非隔海相望的兩方天地,而是星光燦爛的同一片天空、同宗同源的同一個世界。它們各自代表了生命和自然的不同階段、不同樣貌,共同構成了生命與自然的豐茂與奇特。而所謂的“跨界”更多時候則僅是作家不同時空、狀態下的寫作調整。兩者間不存在絕對的“邊界”。關於這一點,正如上文所述,趙麗宏的抒情詩、散文和兒童文學創作就是明證。
(作者繫上海師範大學教授、兒童文學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