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愛腦馬春花之死：一場難以避免的中產階層墜落
文/六神磊磊、曹曹
一
有時候，“戀愛腦”三個字會掩蓋很多東西。
金庸小說裏有一個標誌性的“戀愛腦”，就是馬春花，一個鏢局的女繼承人。她的人生悲劇，一般都被說成是戀愛腦。
在《飛狐外傳》裏，馬春花臨死時還想着爛人福康安，導致主角胡斐不得不找個替身去安撫她。在假福康安的懷抱裏，馬春花滿足地去了。這一段特別言情的死法，被很多人怒其不爭，噴了她無數遍。
但事實上，戀愛腦只是表面。如果把這段爛桃花從馬春花的生命中剝離出去，你會發現馬春花的結局也一樣大概率好不了。
她的悲劇，本質是一場很難避免的中產階層的下墜。
二
馬春花本人，其實是個小小的創二代。
她的父親叫馬行空，經營了一個飛馬鏢局，是個高風險的私營企業，最好的時候能接30萬兩銀子的鏢。馬春花作爲鏢局大小姐，雖然跟鏢時奔波一點，也能維持中產以上的生活。
然而在權力社會里，中產和中產是不一樣的，一種叫“食利型中產”，也就是進入了資源分配的環節，有制度保障的。比如紅樓夢裏賈芸、賈芹。
另一種叫“奮鬥型中產”，俗稱奮鬥逼，就是靠努力打拼、自食其力，抓住社會的機遇拼命往上躍升，達到中產的。馬春花家就是典型的奮鬥逼。
這兩種中產貌似財富一樣、生活品質一樣，但本質截然不同。
第一個不同，就是安全保障不同。奮鬥逼們的安全保障要差得多。《飛狐外傳》一開場，就是何思豪等幾個侍衛老爺開口調戲馬春花。父親老馬作爲總鏢頭，只能選擇隱忍。
第二個不同，就是資源傳承的能力不同。“食利型中產”的資源往往可以代際傳承，除非很不爭氣的。侍衛的孩子也容易當侍衛，當不上還可以委培。可是江湖中，鏢頭的孩子想當鏢頭，就難了。
你一刀一槍九死一生殺出來，孩子照樣要一刀一槍。殺不出來，就往下墜落。馬春花就是典型。
三
飛馬鏢局，第一代算是殺出來了。老鏢頭馬行空，連名字都姓馬，苦練武功終於出頭，號稱“百變神拳”，走鏢勉強夠用了；江湖經驗也比較豐富，情商總體在線，一大原則是“絕不得罪官府”。
靠着這樣一個合格的創一代，飛馬鏢局得以生存發展，一度還挺興旺。
然而之前說了，奮鬥逼的最大瓶頸，就是資源的傳承問題，難以複製給下一代。
女兒馬春花、徒弟徐錚都資質平平。隨着父親老去，家族企業的狀況就迅速轉入險境。
馬春花不能說嬌生慣養。她平時也跟着父親走鏢，很辛苦，但苦於武功不高，只能對付些普通流氓地痞。至於江湖經驗和閱歷更是欠缺。父親也沒來得及趁早錘鍊培養她。殊不知越是食物鏈的中下層，孩子的童年期就越要短，越要懂事早。
在當時，如果姑娘能力弱，還有一個辦法就是找個過硬的女婿。可老馬也沒全力去物色女婿，遇到猝然變故，女兒被敵人盯上了，不得不趕緊訂婚避禍，才發現唯一人選只有平庸的徒弟徐錚。
此刻，馬春花別無所長，唯有美貌。用現在網上流行的話說，美貌是個零，你得前面有點東西帶着纔行，單出就啥也不是。父親一死，馬春花就成了顯眼的獵物。
四
更艱難的是，經營鏢局的大環境也變壞了，這對奮鬥逼是致命一擊。因爲他們恰恰是非常需要環境的。
小說裏，福大帥開始整治各大門派，收緊了管控，江湖人的生存環境越來越差。
比如搞“天下掌門人大會”，讓各家門派打生打死，去爭奪朝廷發的指標，具體說就是爭奪二十四個“玉龍杯”“金鳳杯”“銀鯉杯”。
福大帥發的這些杯子，相當於一種"等級資質認證"，或者說是"政策傾斜目錄"，評上了的就有點納入"專精特新"的意思。但他的目的卻不是促進發展，讓江湖越來越健康，而是讓門派自相殘殺，彼此結怨，好加強自己的控制。
於是環境反而越發惡化，流血死傷只是一方面，更惡劣的影響是，被選出來的門派不看品性德行，只看上層的關係。許多拿到所謂金盃銀盃的門派反而欺行霸市、草菅人命。例如天龍門、三才劍、五虎門，都是垃圾惡棍門派。
典型的就是“五虎門”的鳳天南，這人橫行鄉里，曾逼得窮苦的鐘家孩子剖腹自證，然而也去混了個銀鯉杯，帶證上崗，特批作惡了。
對於飛馬鏢局這樣一個沒有任何上層關係的作坊來說，運營的環境愈發險惡，陷入了黑白兩道的雙重擠壓中。之前那些散裝的流氓惡棍一點沒少，如閻基之類的獨行劇盜，照樣攔路劫掠；一些黑道則搖身一變成了白道，官商勾結的，壟斷行業的，仗勢欺人的，讓鏢局舉步維艱。這已經不是光靠努力可以挽救的了。
五
所以階層下墜就不可避免地發生了，馬春花一家的境遇一天不如一天。
業務越來越慘淡，訂單從以前的三十萬兩級別，淪落到九千兩的單都接。之前出門，鏢客、趟子手和腳伕有二十多人，聲勢不凡，到後來只剩夫妻倆，鏢車只有一輛，直接從保安押運公司幹成跑腿閃送了。
這種衰敗已經掩飾不住，“鏢旗殘破褪色，已是多年未換。那趟子手也是年老衰邁，沒什麼精神。”兩個孩子拼命喊餓，馬春花本人也迅速衰老，“已掩不住臉上的風霜憔悴“，過去的青春活力已不見蹤影。
中產的體面生活水平也無法維繫了。來到客店，夫妻倆已經住不起上房，店家也不願給，怕他們無力支付。
馬春花做錯過什麼嗎？什麼也沒有。她和丈夫保鏢時兢兢業業，哪怕只有一輛鏢車，也全力以赴；走鏢出了事，也拿出積蓄，積極賠付，維護鏢局的信譽。
但架不住日子就是每況愈下。沒了背景和靠山，能力又跟不上資源，那隻能一跌到底。
六
最後，她被福康安盯上，舊情復燃，最後又慘遭背叛，家破人亡。
都說是”戀愛腦“，然而她真的是一見爛人福康安就誤終身嗎，其實真不完全是。
她認認真真奮鬥了很久，努力地忘記了福康安，嫁了徐崢，一起認真經營鏢局，去走社會道德和讀者認爲正確的路。
她也豁出去過保護這個小家庭，遇到劫鏢的，她第一反應是大家逃命要緊，九千兩銀子傾家蕩產賠完，大不了兩口子將來去種地，至少保一家平安。
然而環境不允許她的這條“正路”走通，不獎勵一個漂亮少婦去做好人。從出場到最後，她被官差、盜匪、豪強欺辱了多少次？數都數不過來了。父親去世之後，這種事只有倍增。
誠然，她被獵手福康安盯上了，感情陷進去了，家破人亡。福康安這種食物鏈頂級的存在爲什麼忽然想要她？說句難聽的，就是心血來潮了，想嚐嚐奮鬥階層的味道。
倘若福康安不盯上，匪徒會盯上，官差會盯上，商家堡這樣的地方豪強，閻基這樣的江洋大盜，何思豪這樣的朝廷鷹犬，都可以齧咬她。
階層墜落不是一天塌下來的，她是坐在沙堆上，清醒地陷落下去的。她甚至能預見到悲劇的未來。所以她的所謂“戀愛腦”，後來又重回福康安懷抱，貌似很瘋很癡狂，其實反倒是一種“隨他去吧”的理性選擇。全世界都作惡，所有人都欺辱我，最後偏偏讓我守婦道，我特麼守得着麼？
賭一吧，也許反而博對了呢，起碼孩子不用在走鏢途中連碗麪都喫不到。
最後臨死前，她恍惚了，還想抱住福康安。我倒覺得這很像以前老港劇裏的失敗的股神，拼命抱住股票不撒手。又或者，瀕臨破產了，拿全部身家去買了一個拉布布，想翻身。最後沒翻得了，發狂了，死前緊緊抱着那個拉布布，不是一樣的嗎？
那是絕望的階層，想抱住最後虛幻的希望啊。
都怪馬老鏢頭，但凡能給女兒弄個委培，也不至於弄成這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