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劍橋科頓小學那一年


科頓小學(上圖)有一百七十多年曆史了。它坐落在劍橋市郊的科頓小村中央,進門是一大片花園,花園裏種着蘋果樹和大櫻桃樹。春天的時候,粉白的櫻桃花開了滿樹,到了初夏,就結起一樹紅櫻桃。花園口,一道矮矮的綠柵欄門,正對着村裏的大路。孩子們上學就從這道門進去,穿過花園,走進校舍。
英籍插畫家朋友鬱蓉女士住在科頓小村,對科頓小學褒獎有加。我到劍橋之前,也爲兒子申請了這裏的學籍。我們抵達的時候,正是期中假期的空當。反正也不急着上學,我們趁機先熟悉一下道路。從我們的住處到學校,大約有六七里路,可以走行車的大路,也可以走僅容單車和行人的小路。我和兒子騎着腳踏車,慢慢地探索。走小路比大路快一些,風景也好,路兩邊樹木繁茂,有時看到灰色的雉雞在林子裏覓食。聽鄰居說,偶爾還會有麋鹿出沒。
期中假期後,鬱蓉開車載我們去學校。那是我們第一次從學校的門廳走進去。辦公室就在門廳口,裏面卻沒有人。等了一會兒,一位胖胖的女士從門廳一角的屋子裏忙忙地走出來,挓挲着兩手,一副剛處理完什麼活兒的樣子。我以爲她是管勤務的老師,根本沒想到她就是校長。聽說兒子就是新插班的學生,她蹲下身來,和氣地問他叫什麼名字,喜歡什麼,隨後把一個裝着學習材料的文件袋交給我們。道別前,她抱歉地說,這兩天太忙了,學校老師只有她在,人手不夠。
兒子在國內上的是幼兒園,到了這裏,按照學齡該上小學預備班。這相當於初入小學的過渡階段。聽說預備班新入學的第一週,學校會安排學生只上半天學,適應小學生活。我們遺憾地錯過了這個階段。第一週,身邊都是陌生的夥伴,語言又不大通,兒子很不願意待在學校,早上跟我告別,總是哭得眼淚汪汪,有時抱着我不肯鬆手。我左右爲難。學校本來要求家長送孩子入校後就得離開,不允許進入班級。爲了照顧孩子初來的情緒,班主任拉克小姐允許我陪着孩子進教室,和他一起聽一會兒課。
科頓小學採用複式教學,預備班和一年級的孩子混爲一班。全校六個年級,一共四個班,各起了一個班名。他們班叫貓頭鷹班。在貓頭鷹班的教室裏,我站在一旁,看孩子們一起完成每天上課前的禮儀。一個班二十來個孩子,都席地坐在地毯上,拉克小姐坐在前面的凳子上,眼睛看着孩子們,一個一個地與他們互道問候:“早上好,亨利!”“早上好,拉克小姐!”“早上好,阿奇!”“早上好,拉克小姐!”……我向四面看去,教室的一角有專門的遊戲區,小桌上擺着玩具。還有一扇透明玻璃的後門,連着一個露天的小花園,花園裏種着植物,有一座小沙丘。
那天放學,拉克小姐與我商量,是不是可以讓孩子先上半天學,給他適應的時間,等他完全接納了新學校,再改成全天。於是,每到中午,午餐過後,我就騎腳踏車從劍橋大學訪學的辦公室飛奔向學校。通往教室的邊門,日常是鎖着的。看見我來了,貓頭鷹班另一位負責照看班級的吉本斯夫人就把孩子從班裏叫出來,打開門,交到我手上。這樣過了一週多,一切逐漸向好。第二週的某天中午,吉本斯夫人送孩子出來,告訴我,他已經用英語跟同學們交流起來了。“不可思議!”她說,看上去比我還高興。
第三週起,每天早上,兒子開始迫不及待地催我送他上學。
我也感到不可思議。科頓小學沒有書包,沒有課本,沒有校服——據傳它是劍橋僅有的兩所不購校服的學校之一。學校辦公室的老師只讓我到指定的學具網站買了個紅色的文件袋,寫上姓名,用來裝孩子每天的學習材料。一年讀下來,文件袋始終是薄薄的,沒有作業,只放一兩本從學校圖書架上帶回的讀物,讀完以後再拿回去換。老師們又專門囑我給孩子帶去雨靴和運動鞋各一雙。運動鞋放在靠教室外牆的一排鞋架上,雨靴就投放在教室門口的一個大簍子裏,那裏滿滿一簍五顏六色,爲的是下雨天的時候,孩子們能換上雨靴出去玩。科頓的校舍依地勢而建,一部分操場和活動區就是天然的坡地,孩子們換上運動鞋或雨靴瘋玩過後,再換回原來的便鞋進教室。
兒子每天回到家,會給我講講學校的事情。午餐食堂裏,有位阿姨待他格外的好,大家都喊她阿爾小姐。阿爾小姐總是拉着他的手,帶着他去挑選各種食物。每週四是食魚日,老師知道他喫魚過敏,就給他改成素餐。週五的飯菜總會額外加配薯條,他最喜歡。他們學太陽系和八大行星,老師讓每個孩子用自己的方式畫太陽系。他們一起到花園裏,看昆蟲怎麼傳粉,再寫到各自的記錄單上。老師帶着孩子們自制泡泡水,大家吹了好久的泡泡。課間,他們到草坡上玩,不知誰先發現了路上有一隻死去的耗子。低年級的小朋友都圍攏來看。第二天,它不見了,孩子們紛紛猜測它到哪裏去了。有的說它死了,有的說它又活了,有的說它被它的靈魂帶走了。
就這樣,我由最初的忐忑,漸轉爲安心的自在和鬆快。每天下午放學的時間,我跟別的家長們一起等在學校低年級教室通往花園的玻璃門口。時間一到,老師拉開門,一個一個喊孩子的名字。孩子們揹着書包和水杯,精靈似的走出來。大人們也一個個地迎上去,牽起小孩的手。有時,老師會跟家長說一下孩子在校的情況。想起初來乍到的那些天,當我有些不安地問起兒子在學校的情況,聽到的總是誇獎和鼓勵,從無例外。放了學,有的孩子回家了,有的總忍不住還要玩一會兒。兒子和他的同學們一起,在學校花園裏跑來跑去,追趕,爬樹,把厚厚的落葉都推到一起,堆成高高的一座葉子山。胖胖的科曼校長站在校舍門口,笑眯眯地看着。只要願意,孩子們可以在花園裏一直玩下去,直到天色黑盡。最後一個回去的,自己把花園的柵欄門合上,栓頭帶上。
新年快到了。按照每一年的慣例,班級安排了孩子們的演出。爲了這個演出,老師已帶着孩子們排練了一段時間,唱歌的唱歌,講話的講話,反正全班孩子都參加。家長們收到了正式的邀請信。演出當天,幾位媽媽到學校幫忙給孩子們化裝打扮,其他家長坐在大廳臨時佈置的觀衆席上,等待節目開演。

孩子們來了,瞧見我們,都伸着脖子,使勁尋找自己的爸爸媽媽。兒子在劇中扮演的是一隻羊羔,穿着毛皮襖,戴着毛茸茸的小羊耳朵,額頭和嘴角畫着白色的絨毛和羊須。他沒有臺詞,只需跟着牧羊人走上舞臺,再走下去。演羊羔的孩子一共三個,他們學着小羊的樣子,以手代腳,四腳爬行,還要發出咩咩的叫聲。這樂趣大概讓他們忘掉了現在是在表演,爲了多玩一會兒,他們下去了又上來,一遍遍地從舞臺上爬過。最後,拉克小姐不得不走上臺去,把小羊們領下來。有個一年級的孩子,扮演的是男主角,他和女主角一起上臺,努力做出一副大人的樣子,一不小心卻把臺詞說偏了。觀劇的家長們忍不住輕笑出聲。他也許感到傷了自尊,眼淚一下子盈滿,就那樣站在舞臺上,不肯再演下去。我們趕緊鼓掌給他鼓勵,他還是站着不動。拉克小姐走上臺,輕輕撫着他的背,和他一起表演。最後是老師和孩子們的合唱。演出結束,大家都熱烈鼓掌。
從冬天到春天,從春天到夏天。花園裏的紅櫻桃漸漸都落了。到了秋天,我們就要回國了。離開前,貓頭鷹班爲孩子安排了小小的歡送會。小朋友們寫了卡片,做了各式各樣的小禮物,送給兒子。兒子也回贈他們自己寫的卡片,還有送給全班同學和老師的禮物。一年的時間,孩子們已非常相熟了,幾個要好的朋友紛紛問他:“你什麼時候再回來呢?”那天放學,我去接孩子,當值的吉本斯夫人一臉捨不得地把他交給我。她說:祝你們回程順利!我鄭重向她道謝,從2019年10月至2020年10月,短短的一年,孩子在這裏過得很開心。她也說謝謝,這一年,孩子給我們帶來許多歡樂。我們互道珍重和再見,她的藍眼睛溫柔地望着我們。我趕緊扭頭走了。我怕走得太慢,眼淚會不由自主地掉下來。
2025年3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