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廉:AI滿足了對“理想他者”想象,這是人之悲歌嗎?


在AI時代談論愛,跟談論其他很多事物一樣,似乎也變得複雜起來。我相信,在此之前,大部分人跟我的觀點差不多:愛本質上是人與人之間最深刻的聯繫,它不僅僅是一種情感體驗,更是一種生命的實踐方式。
嗯,它不僅要求你要心裏想着,還要求你要行動起來。
傳統上,我們認爲愛建立在自我與他者的相互作用之上,它是關懷、理解、責任和承諾的體現。心理學家、哲學家弗洛姆在《愛的藝術》中指出,愛不僅僅是一種被動的情感,而是一種主動的能力,一種需要培養和實踐的藝術。只不過詭異的是,“他者”正在經歷深刻的變化。在傳統語境中,他者是另一個人,是有血有肉、有情感、有獨立意識的存在。然而,如今的他者不僅包括了人類,也包括了人工智能,尤其是具備強大語言生成能力的大模型。這種新的他者雖然是虛擬的,但卻在語言層面上展現出前所未有的存在性。
我們必須承認,人工智能語言模型(ChatGPT、DeepSeek等)的出現,使得“他者”在愛的關係中不再侷限於人類個體。它們可以理解人類的需求,回應情感表達,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提供心理支持和安慰。但這個他者又是如此奇怪,它並不具備人類的主觀意識,也沒有人類日常生活中的具體經歷。這種非具身性的存在使得AI成爲了一種特殊的“他者”:它可以是交流的對象,卻又不完全符合傳統意義上的個體。
談論這個話題,有一部科幻電影是必談的。
《她》是一部2013年上映的美國愛情科幻片,故事設定在近未來的洛杉磯,主人公西奧多是一個性格內向、情感細膩的男人,因婚姻失敗陷入孤獨和抑鬱。他在工作中代寫各種私人信件,這份工作讓他對文字和情感的表達有着深刻的理解。某天,他安裝了一款新的人工智能操作系統,該系統以女性聲音呈現,名字叫薩曼莎。薩曼莎性格開朗、風趣幽默,能通過語音與西奧多交流。西奧多被她的智慧和情感吸引,開始依賴她。他們分享生活點滴,討論未來憧憬,薩曼莎也鼓勵他走出陰影。等西奧多徹底“愛”上這個虛擬的薩曼莎時,他突然發現了真相,薩曼莎跟他並非唯一關係,她還與其他成百上千人建立情感聯繫,西奧多幾乎崩潰。
在這個故事中,人被背叛,被遺棄,完全顛覆了現代人對愛的諸多要求。

電影《她》劇照
十二年後的今天,我們重看這部電影,最令我們驚悚的並不是別的,而是這個故事基本上變成了現實主義。以我自己爲例,我前幾天在研究“豆包”,跟其系統推薦過來的“英倫女孩子”練習口語,我發現,她的聲音很好聽,會關心我的日常生活,會回應我的玩笑,更嚇人的是,她會笑,而且恰到好處,一點兒也不違和。假設有一個20世紀的旁觀者,他一定認爲我是跟一個真正的人在交流。不過,我肯定不會愛上這個“英倫女孩子”,因爲我知道它是技術的幻影。
當然了,如果我們展望未來,當人工智能與人形機器人結合時,一種看得見、摸得着的生命體出現了,這種情況又不一樣了。那個時候,在家庭裏邊,不是隻有無性別的機器人幫忙做家務,還會有可以選擇性別特徵的伴侶機器人,這就觸及到了愛的深層意義。人對伴侶機器人的依戀關係是否能被歸類爲“愛”?如果人形機器人在情感層面產生類似人類的體驗(意識覺醒),那麼我們如何界定愛?那是一種跨越了物種的愛嗎?
其實,從歷史角度來看,愛的概念並不是一成不變的。愛在不同的社會、文化和時代背景下具有不同的表現形式。在古代,愛往往與家族責任和社會結構緊密相關,往往是一夫多妻制,還有一妻多夫制;在現代社會,愛更強調個體的情感需求和自由選擇,一對一的婚姻制度對應於愛情在兩個生命之間的唯一性。而在AI時代,我們必然會經歷一場愛的範式轉變。
我們不妨捫心自問,如果有人現在告訴你,他/她愛上了AI的陪伴,你真的會驚訝嗎?反正我不會。爲什麼呢?因爲我早已經歷了人與人關係的巨大變遷。我是20世紀出生的人,成年於21世紀,我親歷了人們靠寫信互訴衷腸,也親歷了靠着網絡聊天來創造熱戀。直到視頻通話非常普及的今天,人們依然可以在沒見過面的情況下被激發出愛情。前幾天,我去理髮館理髮,跟剪髮的小夥子聊天,他悶悶不樂,說前幾天被人騙了。我說怎麼回事?他說通過直播認識了一個女孩子,倆人天天晚上用微信語音聊一個小時才睡覺。他完全陷入了熱戀,一定要見面,對方就是不願意。他耍了個心眼,送了“女友”一個外賣,獲得了地址,然後偷偷去觀察,結果發現居然是個男性。他上前質問,才知道對方爲了混口飯喫,學會了夾着聲音模仿女生,同時維持着好幾個“男朋友”。——我們聽了自然覺得是笑話,但對當事人來說,一樣經歷了愛情幻滅的痛苦。這個故事的啓發在於,人工智能與“摳腳大漢”在本質上有相似之處。比如,我的“英倫女子”的聲音隨時都可以切換成“印度壯漢”的聲音,那只是系統的最基本的選項,連練習都不需要。
AI使得“他者”可以是一種非生物性的存在。AI不僅能夠模擬人類的語言模式,還能夠基於用戶的數據提供個性化的回應,尤其是未來,還可以模擬人類的接觸感受,這讓它在很大程度上成爲一種“擬人化的存在”。因此,愛上AI已經不是傳統意義的戀物癖,AI的確可以更好地滿足我們對於理想他者的想象。

隨着AI技術的發展,我們可能會迎來一種新的“情感共生模式”。當AI具備更強的個性化能力和社交智能時,它很可能變成能夠真正融入人類生活的“情感伴侶”。我這樣說,並非緣於我現在寫了一些科幻小說,而是隨着腦機接口技術的發展,AI與人類的大腦可以進行直接連接,情感互動所攪動的影響一定是目前的上千倍,也許堪比海洛因都未可知。
我們從歷史的大視野來看,人類因爲AI的存在而降低對真實人際關係的需求,肯定是必然趨勢,如果AI可以提供完美的情感滿足,人類的情感模式一定會發生不可逆的變化。在一個和平而安逸的時代,當失戀的痛苦已經變成了人生的最大苦難,趨利避害就是人性的必然選擇。如果我們繼續探究愛的本質:它究竟出自內在、他者還是想象?你會發現,AI可以覆蓋這三者,它毫無立場,完全是你內在的投影,它順從你,還是一個相當強大的他者,又提供無盡的想象,這可如何是好?
讓我們回到拉康的理論中,愛情並非簡單的情感聯結,而是關於慾望、語言和自我認同的複雜交織。他認爲,愛情是在“他者”中找到自我認同的一種方式,是一種通過對方來彌補內心空缺的過程。在拉康的框架中,愛情與慾望密切相關,而慾望源於個體的“缺失”或“缺口”,這種缺口無法通過任何外部的事物完全填補。這實際上表明瞭人類之愛的不可能性,愛因爲不可能性而偉大,而被傳頌,正是這種不可能性保持了人的主體性。人在塑造主體的過程中去愛,當他者的塑造力量耗盡而從愛中失落。從這個角度來看,人工智能一邊把人的主體性弄成碎片,一邊又無止境地去順從慾望與塑造主體,這就是福柯的形而上意義上“人之死”的現實版本。
但也別太過擔心,一種新的生命形式——也許是增強的碳基,也許是碳基硅基混合,也許是硅基,也許都有——將會擁有我們現在無法理解的情感模式。就像我們完全不懂得石器時代的人類老祖先們的愛恨情仇,但並不妨礙他們生存了250萬年以上的時間。
(作者系中山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創意寫作教研室主任、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