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千年風華,一個消失的節日
四時八節中,四時指四季,八節爲: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冬至。
古時,夏至是節氣,也是節日,稱爲夏至節,放三天假歇夏避暑。有宋《文昌雜錄》中“夏至之日始,百官放假三天"爲證。
這着實會讓現代人兩眼放光,流下羨慕的淚水。
夏至這天,太陽在最高處,陽氣最盛,白天最長。此時新麥入倉,多地有夏至喫麪條的習俗。喫過夏至面,一天短一線,白天會逐漸縮短。
夏至有三候:一候鹿角解,二候蟬始鳴,三候半夏生。屬陽的鹿角開始脫落,蟬感知陰氣鳴唱,屬陰的藥草半夏萌生。陽氣漸沉,陰氣始浮,朝暮時長交替,太陽高度起落,都是從夏至這天開始,它是一道重要的分水嶺。
唐代詩人權德輿在詩裏解釋了夏至。
世間萬物,都有各自的職責。天上的星辰,它起起落落,永遠不會停歇。人間四季,也是冷暖循環往復,春夏秋冬不知疲倦,永遠在塵世行走。
寄語炎熱的夏天,你可否知道,今天是夏至,陽氣慢慢消褪,陰氣生長,秋天已在潛伏。
璿樞無停運,四序相錯行。
寄言赫曦景,今日一陰生。
——唐·權德輿《夏至日作》
詩裏的一陰生,是陰氣陽氣的互換, 天氣卻不會因此變得涼爽。相反,從夏至開始,酷暑真正來到了。
夏至後,盛夏的燠熱,讓身在嶺南的宋代詩人楊萬里無處可逃。
他本想登連天觀覓到陰涼,誰知從早到晚,他都被熱浪追逐。
可以想見南國的悶熱,詩人早上登山,傍晚下山,帶着竹椅東挪西挪,一整天都沒有找到清涼之地。不再搖扇子,哪是感到涼快了,是手和胳膊都困了,要歇一歇。
楊萬里的詩清新風趣,他不提暑熱,句句卻都在抱怨暑熱。
登臺長早下臺遲,移遍胡牀無處移。
不是清涼罷揮扇,自緣手倦歇些時。
——宋·楊萬里《夏至後初暑登連天觀》
古時,人們看重夏至,在這天拜神祭祖,慶賀豐收,祈禱又一個豐年。遙遠的農耕時代,生活是緩慢的,人心是安靜的,懂得順應時令,敬畏自然,感恩豐收。
詩人范成大的詩裏,還原了宋代鄉村的夏至節。
人們在腰帶上繫了李核叩拜祖先,也祈願堂上椿萱福壽綿長。
人們將棕絲纏在手臂,希望平安健康每天相伴。祭祀貢品擺上祭桌,樣樣都是時令果饌。孩子們嬉笑打鬧,老人在一旁撫須相看,臉上滿是慈愛笑容。
讀了這首詩,讓人感慨,歲月靜好,莫不如此。塵世的人啊,世世代代生生不息,就像日月星辰的升降起落,萬物有歸屬,萬物彼此相依。
李核垂腰祝饐,糉絲係臂扶羸。
節物競隨鄉俗,老翁閒伴兒嬉。
——宋·范成大《夏至》
到了夏至,雷陣雨增多。記得小時候,夏天每逢雷雨,外婆總會說“乾淨白雨邋遢雪”。雷陣雨來襲,瞬間雨霧白茫茫一片。家鄉方言稱雷雨爲白雨,形象生動。
我那時不解,問外婆。外婆笑着解釋,夏天的雨,來得急,去得快,雨過天晴,地一會就曬乾了,路上乾乾淨淨。冬天的雪,下得慢,天晴消雪慢,一連幾天,地上都是泥水,看着不乾淨。
唐代詩人劉禹錫的《竹枝詞》,寫到夏至的氣候特點。雷雨蜻蜓點水般匆匆路過,東面雲霞朵朵,西面疾雨驟降。
這也是一首浪漫的愛情詩。江水澄碧。江邊,垂柳依依。岸上的翩翩少年郎,踏歌而來。這是一場美好的邂逅,少女在心裏猜測,這陌生少年的歌聲,到底是有情還是無情呢?
或許俊朗少年心裏也在想,這位秀麗姑娘,她低頭含羞的悄悄一瞥裏,是否含情呢?
天氣彷彿也來應和少女的小心思,半邊有晴半邊無晴。詩裏沒有寫情字,以諧音字替代,一語雙關,朦朧巧妙。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岸上踏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唐·劉禹錫《竹枝詞》
寫《竹枝詞》的劉禹錫,寫過一首夏至詩,他的好友白居易自然要賦詩唱和。
古時的夏至,要放假,要祭祀,要擺宴席,要過得隆重。
詩人白居易憶起多年前,蘇州的夏至宴,菜餚精美。糉子甜糯,沁着竹葉清香。酥脆烤幼鵝,是難得的美味。
江南水鄉,亭臺樓榭遍佈,絲竹之音縈繞,富庶清雅。這天,水鄉人家都爲夏至宴備了酒,舟船繁多,穿梭在水面。
記得一座城,不止是因爲它的美,只因它承載着一段珍貴情誼,讓人難忘。那天,白居易,劉禹錫和盧周仁,把酒言歡。絲竹清音和着舟楫划水聲,曼妙活潑。
知己在歲月裏離散,昔日友誼不會在時光中褪色。想來,劉禹錫和盧周仁見到這首詩,一定也會憶起那年蘇州的夏至。
憶在蘇州日,常諳夏至筵。
糉香筒竹嫩,炙脆子鵝鮮。
水國多臺榭,吳風尚管絃。
每家皆有酒,無處不過船。
——唐·白居易《和夢得夏至憶蘇州呈盧賓客》節選
蘇門四學士之一,蘇軾的學生張耒,寫了首夏天的詩,風格清淡雋永。夏至炎熱,讀這首詩,猶如一縷縷清涼舒適的風,徐徐拂過心田。
張耒筆下,是一個寧靜的小村莊。人家屋檐下,小燕子羽翼漸豐,蝴蝶撲閃着花翅膀,花叢中歡快起舞。夏天的陽光鮮亮明豔,照在牆角的蛛網上。蜘蛛慢吞吞編織它的網。
到了晚上,月光從珠簾潛入房間,撒下一片皎潔月影。詩人枕着空心竹枕,伴着村外小溪潺潺的流水聲入眠。已是白髮如雪的年紀,詩人真想做個漁夫,或是做個樵夫,在這裏度過餘生。
長夏村墟風日清,檐牙燕雀已生成。
蝶衣曬粉花枝舞,蛛網添絲屋角晴。
落落疏簾邀月影,嘈嘈虛枕納溪聲。
久斑兩鬢如霜雪,直欲漁樵過此生。
——宋·張耒《夏日三首·其一》
燕子覓它的食,蝴蝶跳它的舞,蜘蛛結它的網。月光灑下影子,竹枕託着夏夢,小溪流向黎明。這樣的村居生活,不單詩人嚮往,它也是現代人夢想的消夏聖地。
農耕文化式微的今天,這樣幽靜安寧的村落,漸已凋敝破敗。夏至節祭祀,夏至假期和夏至宴,也在歲月裏消失了蹤影。只留下夏至節氣,它孤零零地站在盛夏最漫長的一天,遙想曾經的千年風華。
作者:童話。北方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