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祕的角落,那些被時間掩埋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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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759年,年過半百的他最後一次離開家鄉洛陽,沿着崤函古道一路向西。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子美”人在天涯。杜甫(字子美),正是那斷腸之人。


這條西行的古道,曾是古代中原通往關中的咽喉,是洛陽到長安的交通要道。


他沿途所見,皆是荒涼與衰敗的景象,普通人的苦難沒人發聲沒人關注,而他用自己的現實主義敘事詩“三吏”“三別”,將安史之亂後的哀鴻遍野,民不聊生真實的記錄下來,這才讓相隔千年的我們熱淚盈眶。


公元763年春,唐軍終於打贏了,而太上皇李隆基和唐肅宗李亨都沒能看到這個結局,於前一年的5月先後離世。這場戰亂從根本上動搖了帝國的上層結構,中央集權削弱,藩鎮之禍未除,民生不安。


此後一百五十年的大唐,風流雲散,再難中興。而“三吏”“三別”這部記錄民間疾苦的連續劇卻流傳千年……


白水暮東流,青山猶哭聲


戰火紛飛的年代,河南新安縣這個小地方,也不能倖免。


去往新安的古道上,空氣中瀰漫着肅殺與不安。遠遠地,杜甫聽見了嘈雜聲,心中不由得一緊,難道是又要點兵出征了嗎?
他加快步伐,想要一探究竟。只見一羣吏役正在村中大聲呵斥,他們手中拿着官府下發的徵兵文書,正挨家挨戶地點名抓小孩。村民們臉上寫滿了驚恐與不捨,有的緊緊抓住孩子的手,有的掩面而泣。

杜甫拉住一個正在忙碌的吏役問道:“新安這個地方,雖然是個小縣,難道就真的沒有壯丁了嗎?”吏役嘆了口氣,無奈地說:“昨夜官府下了文書,規定沒有壯丁就往下選“中男”。

玄宗時期,年滿十八是“中男”,二十二歲纔是“丁”。官吏抓了這麼多甚至未滿十八歲的小男孩去當兵,讓杜甫不免心痛,這些小男孩還未成年,如何能承受戰場的殘酷?


他不禁問道:“他們還是孩子啊,如何能守護王城?”吏役苦笑着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環顧四周,有一些身體相對健碩的青年,有母親前來送行,稚氣未脫的臉上寫滿不捨、迷茫與恐懼。他們的父親也許早已被抓,戰死沙場,孩子這一走,世間只留母親一人。


還有一些看起來瘦的皮包骨頭的青年則是獨自前來,戰爭早已害的他們成爲孤兒,無父無母,無依無靠,孱弱的身影在送行的人羣中更顯得單薄淒涼。


離別的場景不斷上演,杜甫站到傍晚時分,眼看着孩子們走了,就像眼前的白水東流而去,可是青山下依舊迴盪着送行者的哭聲,那哭聲如同刀割般刺痛着人們的心。


杜甫喃喃道:“別哭了,再哭也改變不了事實,官軍這次打鄴城是爲了收復它。孩子們這次要去的地方,離家不遠,就在洛陽附近操練,也不會挖很深的壕溝,放馬這些活就更輕了。咱們是正義之師,郭子儀他們非常愛護士兵……”


也不知這些話是說給送行人聽的,還是說給自己聽的,他很清楚這些都是自欺欺人的安慰而已。


年邁的女人們默默地擦去淚水,望着那些遠去的背影,杜甫心中五味雜陳。

寫下了《新安吏》:

客行新安道,喧呼聞點兵。
借問新安吏:“縣小更無丁?”
“府帖昨夜下,次選中男行。”
“中男絕短小,何以守王城?”
肥男有母送,瘦男獨伶俜。
白水暮東流,青山猶哭聲。
“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
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
我軍取相州,日夕望其平。
豈意賊難料,歸軍星散營。
就糧近故壘,練卒依舊京。
掘壕不到水,牧馬役亦輕。
況乃王師順,撫養甚分明。
送行勿泣血,僕射如父兄。

都說李白繡口一吐便是半個盛唐,而杜甫眉頭一蹙又補全了半個亂世。


如果唐肅宗李亨真的愛民如子,又怎會做出那麼多錯誤的決定。先前郭子儀和李光弼基本掌握了河北那邊的主動權,可李亨執意要先收復長安和洛陽,非將二人召回。


因爲只有先收復兩京,李隆基纔會讓李亨做皇帝。757年,收復長安之時,李亨向回紇借兵,給出的條件是,只要回紇幫他打贏,部分土地和百姓歸回紇。


封建帝王的本色就是涼薄,長安的底層人民在肅宗李亨的眼裏是可以給出去的報酬。


“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大抵是淋過雨的人,才總想爲他人撐傘。


四十七歲的冬天,杜甫從華州司功參軍任上回到老家洛陽。同年六月,他丟掉了左拾遺的官位,被貶謫到華州擔任司功參軍,惆悵可想而知。


都說“百無一用是書生”,杜甫並不能改變什麼,可如果不是他西行一路將“哀民生之多艱”記錄下來,我們又如何能看到真實的、血淋淋的歷史真相。


沿着中原走廊一路向西,他開始了長達十餘年的西南漂泊之旅,離開故鄉深處,走向歷史深處。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崤函古道上,杜子美孤單的身影從洛陽繼續西行,前方等待他的有迢迢古道,道道關卡,還有戰亂的形勢。


安史之亂,唐軍平叛的局勢,突然發生大扭轉,二十萬大軍圍攻鄴城,眼看勝利在望,卻被史思明的援軍攪亂局勢。唐軍近乎全線崩潰,官府開始四處抓人,補充軍力。


黃昏爲這片飽經滄桑的土地披上了一層暮色的紗衣。杜甫在長途跋涉中疲憊不堪,投宿於這偏遠的石壕村(今河南三門峽陝州區)。

夜色漸濃,村中一片寂靜。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這份寧靜。杜甫從夢中驚醒,只見一位老翁慌張地從屋內衝出,翻牆逃離。


他心中一驚,連忙起身查看。一個蒼老的身影緩緩走出屋門,那是村裏的老婦。


官吏們見狀,立刻圍了上去,他們帶着幾分怒氣的聲音在夜空中顯得格外刺耳,老婦的臉上寫滿了驚恐與無奈,她的淚水在火光下閃爍。


“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杜甫心中感慨萬分。他目睹了差役的兇狠與老婦的悽苦,心中湧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悲痛。他靜靜地站在一旁,傾聽着老婦的訴說。

老婦聲淚俱下,講述着家中的悲慘遭遇。她的三個兒子都已被徵去鄴城守衛,其中一個兒子剛剛寄來書信,另外兩個兒子都已戰死沙場。活着的人尚能苟且偷生,他們死了的兒子再也回不來了啊!


她哽咽着說:“家裏是真的沒有男人了,只有我還在喫奶的小孫子,我和兒媳婦的日子過得十分艱難,連一件完整的衣裙都沒有。”


“我這把老骨頭雖然年老體弱,但就讓我跟您回營去吧,咱現在趕緊出發吧,我還來得及做早飯。”


她爲了孫子能夠活下去,不得不讓兒媳留在家中照顧,而自己則面臨着被徵去河陽服役的命運。


夜深了,說話聲音漸漸消失,只隱約傳來抽泣聲。


天亮了,杜甫要繼續趕路,只和老爺子一人告別,原本以爲官吏會放他們家一馬,可最終老太太真的被抓走了。

走前,她也許一次次,回頭望着那扇破舊的屋門。她知道自己這一去可能再也回不來了,但她沒有其他選擇,只能踏上這條不歸路。



老翁孤獨的身影,映射在憂國憂民的子美眼中,映射出那個山河破碎的時代,他留下了這首《石壕吏》: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牆走,老婦出門看。

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

聽婦前致詞:三男鄴城戍。

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

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

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

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

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

都說杜甫從未年輕,李白從未老去。其他詩人寫詩都是爲了自己,杜甫寫詩是爲了蒼生和時代。


我一直不明白,在那樣絕望的境遇裏,杜甫是怎麼仍舊對家國充滿希冀。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那些年,李隆基左手摟着楊貴妃,右手玩弄帝王權術,他玩過了火,玩出了安史之亂。老百姓看不到帝王將相之間的那些彎彎繞繞,只能一天天在生離死別中煎熬着。


遠在長安的皇帝,永遠不知道哥舒翰半身不遂,卻寧死不降;不知道高適武藝高強,卻蹉跎半生;不知道杜甫忠貞不渝,卻報國無門,最終只道“南村羣童欺我老無力“”的無奈;不知道世間有那麼多文武雙全之人不得志。


盛世長安,終是不復再現。


士卒何草草,築城潼關道


乾元二年,潼關的風中瀰漫着緊張的氣息,杜甫途徑這古老的關道。


放眼望去,漫漫潼關道上,無數的士卒不停歇的修築工事,汗流浹背,手中的工具揮動不停,堅毅的眼神透出對國家的忠誠與對未來的希望。


杜甫走向一位經驗豐富的關吏,問道:“如此辛苦築城,是爲了防備叛軍的侵擾嗎?”官吏微笑,邀他下馬,指着那巍峨的山巒道:“大人請看,這連綿的山脈,我們築起的戰柵高接雲天,飛鳥都無法逾越。只要我們堅守,叛軍又如何能威脅到長安的安危呢?”

隨着他的指引,杜甫望向那險峻的山口,只見狹窄之處僅能容一輛馬車通過。戰事緊急的時候,只要揮起武器守住這個地方,便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這裏的險要,讓他彷彿看到了當年守關的勇士們,手持長戟,英勇無畏地守護着這片土地,可他們心中還是隱隱的不放心。


三年前,身體有疾的大將軍哥舒翰在唐玄宗李隆基的不斷催促下,帶着號稱二十萬大軍揮淚出征,在潼關攻打叛軍4000人,結果一敗塗地。官軍就這麼無能麼?


不是官軍無能,這二十萬殘兵弱將,中了叛軍的埋伏,箭矢用盡,三面受敵,這拼拼湊湊沒有受過專業訓練的軍隊頓時分崩離析。


唐軍十幾萬人被填到黃河裏變成死魚了,壕溝內已被唐軍的屍體填滿,後來的人直接踩着屍體逃回潼關。


杜甫彷彿聽到戰場上的慘叫聲、哀嚎聲不絕於耳,響徹雲霄。


二十萬大軍,一天時間就僅剩8000人,哥舒翰拖着半截不能動的身體,被安祿山拿下。


楊國忠和哥舒翰不和,攛掇李隆基一起把哥舒翰推向了陷阱,他的一世英名毀於一旦。


可是潼關失陷,長安也失去了最重要的軍事屏障。這場戰爭更是給老百姓帶來了難以平復的傷痛。



潼關之下,歷史的厚重和現實的殘酷,讓杜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這份沉重的心情融入了他的《潼關吏》之中:

士卒何草草,築城潼關道。
大城鐵不如,小城萬丈餘。
借問潼關吏,修關還備胡。
要我下馬行,爲我指山隅。
連雲列戰格,飛鳥不能逾。
胡來但自守,豈復憂西都。
丈人視要處,窄狹容單車。
艱難奮長戟,萬古用一夫。
哀哉桃林戰,百萬化爲魚。
請囑防關將,慎勿學哥舒。

一場安史之亂,多少家破人亡。那時的杜甫已是人到中年,他親身經歷了大唐王朝從盛世走向岌岌可危,也親眼目睹老百姓從安居樂業到水深火熱。


和所有百姓一樣,下一個落腳點在哪裏,杜甫也不知道,他已習慣輾轉漂泊,此時年過半百的他幾乎一無所有,除了這些生命一樣的詩歌。


儘管“我生苦飄零,所歷有嗟嘆”,但在詩歌中,他從來不只爲自己的命運扼腕嘆息。


遭遇幼子餓死的刻骨之痛時,他爲天下蒼生髮出“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不平之聲。浣花溪草堂的茅屋在風雨中飄搖,被小孩偷走茅草時,他願世間所有流浪之人“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他這個階段的每一首詩都如同一柄利刃刺痛人心。“三吏”“三別”既是杜甫創作里程的豐碑,也是歷史永遠的傷痛。


400多年後,陸游來到浣花溪,在風雨交加之夜寫下了“位卑未敢忘憂國,事定猶須待闔棺”。


陸游跨越冰冷的時空擁抱了杜甫,知他歷盡社會底層的心酸,懂他,也懂那個時代的苦難。

作者:慕璽,本名慄莎,中國電力作家協會成員,從事新聞寫作多年。才以用而日生,思以引而不竭,時間披露真相,文字最撫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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