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花釀酒,春水煎茶。功名半紙,風雪千山。這些美句竟都出自他手
初識張可久,便是“山中何事?松花釀酒,春水煎茶”這句小曲。詩意唯美,清麗雋永,勾勒出一幅如夢如幻的山居圖卷,讓人禁不住爲之讚歎。
松香嫋嫋,如翠雲輕繞;春泉泠泠,似玉珠落盤;茶韻悠悠,若仙子輕吟。在這方寸之地,時光彷彿一瞬間凝固,塵世的喧囂漸行漸遠。
反覆吟詠中,筆者對作者的生平充滿了好奇。不知是何等人物,能以寥寥數語,繪就出這般令人心馳神往的山居生活?
張可久(約1279——約1354),字小山,慶元(今浙江寧波)人。他是元代著名散曲家,是一個文人,也是一個隱者。
他專致於散曲創作,尤擅小令,與盧摯、貫雲石等人常相唱和。有《今樂府》、《蘇堤漁唱》、《小山樂府》、《吳鹽》等散曲集。
在中國散曲史上,張可久以其作品之豐、成就之卓,獨步曲壇。據《全元散曲》所輯,計有小令八百五十五首,套數九套,成爲元代散曲作家中著作流傳最廣者。
明人李開先讚譽他爲“詞中仙才”,稱“樂府之有喬張,猶詩中有李杜”。
我們在品讀張可久的散曲時,能夠領略到悽婉之美、悠遠之情、清雅之風、蘊藉之韻,感受到那份超越時空的藝術感染力。
與曲壇上的顯赫聲名相反,張可久的生平事蹟如同隱匿於時光深處的幽蘭鮮爲人知。然而,穿越時光的迷霧,我們依稀可見那身影,從歷史的長河中緩緩地走來。
他出身於書香門第,飽讀詩書。“憶淮陰年少,滅楚爲帥,氣昂昂漢壇三拜”,少年時的他刻苦學習,博聞廣記,聰明過人,從小就承繼了傳統儒士建功立業的人生理想。
青年時,他顯露出過人的才華。約二十歲左右,爲延攬聲譽,求得進身之階,張可久懷揣着對仕途的渴望,離開家門開始遊歷。
他投書於仕宦權貴之門,廣交文士名流,以期鋪開自己的青雲之路。
作爲一名深具傳統氣質的文人,張可久不知疲倦地輾轉奔波,和當時許多有名的官員和學士交遊唱和,遊山玩水,流連於酒筵歌席。
可是,命運卻未能眷顧這位才華橫溢的青年。爲求取功名,他不惜付出沉重的代價,最終換來的是仕途的無望和經濟的困窘。
待千金散盡,貂裘破敝,歸來的是一個滿身風塵、滿懷落寞的失意者。張可久縱有萬般無奈和心酸,都只能凝於筆尖,記錄下一個文人的坎坷與悲辛。
只可嘆,他生逢異族統治的元朝,那是中國歷史上首個由少數民族建立,並佔統治地位的獨特朝代。
自蒙古族入主中原,不但科舉被取消,法律還明文規定“人分四等”,漢人、南人居於蒙古人、色目人之下。
南人就是指最後被元朝所滅亡的南宋統治的南方漢族與其他民族。當時就指江浙、湖廣、江西等省的各民族人民。他們的待遇最低,備受歧視,處於最下等。
伴隨着宋元王朝的更迭,科舉制度還一度陷入沉寂。在中國北方,科舉的停擺更是長達七十九年。這段停滯的空白期,是飽學之士們一段漫長而無望的等待。
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仁宗皇慶二年(1313),朝廷的一紙詔書重新點亮科舉的燈火,爲士子們燃起新的希望與機遇。
張可久和許多讀書人一樣,懷着滿腔的豪情和熱切的期待。當夢想即將照進現實,他無比激動的用文字抒發着內心的振奮和喜悅:“翰林風月多進才,滿袖春風下玉階,執金鞭跨馬離朝外,插金花墜帽歪,氣昂昂胸卷江淮。昨日在十年窗下,今日在三公位排,讀書人真實高哉。”
他趕上了科舉,結果顯然是敗了。因爲元朝的科舉在合格人數、考試標準等方面,帶有民族歧視色彩,對待蒙古人和漢人大有差別。另外,還規定政府和各級官吏的首要官職不能由漢人南人擔任。
廣大南人士子縱然滿腹詩書,終究被間接拒之於科舉大門以外。張可久恰屬於最受歧視的“南人”身份,在《殿前歡·客中》一曲中,他將內心深處的悲憤與不甘流瀉於筆端:
望長安,前程渺渺鬢斑斑。
南來北往隨徵雁,行路艱難。
青泥小劍關,紅葉湓江岸,白草連雲棧。
功名半紙,風雪千山。
歲月無情,曾經意氣風發的青年,如今已是兩鬢染霜。這些年,他像一隻疲憊的徵雁南來北往,四處遷徙。一路的艱難險阻,印刻着漂泊的足跡,無情的風霜,催老了客子的容顏。
爲求得個半紙功名,不得不奔走於風雪千山。張可久毫無保留地表露了半生奔波的辛酸與心底的隱痛。
這不僅是個體命運的感慨,也是那個時代知識分子處境的寫照。科舉的復興,讓他們的“用世”之心有所萌動,現實的境遇又讓他們體會到心被撕碎的悲冷。
到頭來,功名不過夢一場。元代法制根本沒有專供儒戶的仕進之路,知識分子是被邊緣化的。“半紙虛名,十載功夫”,憤激不平的喟嘆,道盡了他們無聲的控訴與悲哀。
仕途的挫折與磨難,漸漸消退了張可久昔日的雄心。爲緩解心理的壓抑與沉重的負擔,他自然地轉向了一條歷代失意文人所走過的路——歸隱。
像那些前賢一樣,他於青山綠水間,找到了一片屬於自己的精神家園,將理想與抱負寄託於大自然的山川湖泊之中。
早年顛沛流離的張可久,崇尚曾在杭爲官的蘇軾,欽羨隱居西湖的林逋。他視杭州爲精神的故鄉,故把杭州選爲定居地,生活漸趨穩定。
他留戀杭州的湖光山色,梅香塔影。杭州西湖,也給了他很多創作的靈感。他寫下很多西湖的散曲作品,與西湖結下不解之緣。《普天樂·西湖即事》是他夜遊西湖時即興的佳作:
蕊珠宮,蓬萊洞。
青松影裏,紅藕香中。
千機雲錦重,一片銀河凍。
縹緲佳人雙飛鳳,紫簫寒月滿長空。
闌干晚風,菱歌上下,漁火西東。
跌宕起伏的人生旅途,書劍飄零,浮雲無定,怎能不喚起張可久心底對歸隱田園的渴望呢?他嚮往的生活,是放情煙霞、詩酒自娛般的恬淡歡愉。他喜歡的隱居之所,是一處幽靜古樸、無車馬之喧囂的寧靜之地。
如今他寓居西湖邊,有“萬卷”書讀之不盡,“松花”“春水”取之不竭,平日裏飲酒作詩,讀書品茶,如此雅事足以慰藉悠悠歲月。
在這片棲息之地,他那顆飽經滄桑的心得以放下世俗的負累,享受到難得的清淨與自在。就像他在《人月圓·山中書事》一曲中說的那樣:
興亡千古繁華夢,詩眼倦天涯。
孔林喬木,吳宮蔓草,楚廟寒鴉。
數間茅舍,藏書萬卷,投老村家。
山中何事?松花釀酒,春水煎茶。
此曲淺近質樸,寫得尤爲精巧,感情由濃至淡,由激憤至平靜。
朝代更迭,盛衰無常,英雄榮辱,皆若夢幻泡影,轉瞬即逝。滾滾長江,東逝不返,歷史的長河中,一切繁華終將歸於塵土。
昔日孔子的儒家風範,吳王的雄圖霸業,楚廟的江山社稷,如今安在哉?唯留古木參天,蔓草荒蕪,寒鴉數點,訴說着世事的無常與歲月的滄桑。
一個“倦”字,凝聚了張可久多少歲月的風塵奔波之苦,暗藏了多少落拓不遇的鬱郁之怨。這些年,他定是飽經了世態的炎涼,人心的無常,才終於勘破了塵世的虛妄,對這紛擾的風塵生出了深深的厭倦。
在杭州這個風月之地,於美麗的西湖之畔,得與劉致、貫雲石等官宦名流相交,張可久度過了他人生中最爲逍遙自在的歲月。
這段時光裏,他的散曲創作水平日臻成熟,作品的數量和質量日漸攀升。醒來明月,醉後清風。于山水田園中尋覓靈感,隨情自適,一時間,張可久似乎體驗到文人詩意的棲居。
然而,正當他沉醉於創作的歡愉之時,靈魂深處對於功名未竟的遺憾和人生失意的感傷,不時地刺痛着他的神經。
儘管他的名聲日益顯赫,但這並未給他帶來仕途上的實質性轉機。安逸舒適的隱居生活背後,仍舊暗藏着難以言說的苦悶。
“小山以儒家讀書萬卷,四十猶未遇”,四十多歲以前,張可久還未走上入仕之路。直到元延祐七年(1320),已過不惑的他經文友推薦,離開杭州前往紹興,擔任紹興路吏,後又到浙西衢州任路吏。
像張可久這樣的儒生,未能由科舉入仕,轉而充任胥使,往往是他們後半生的普遍歸宿。
元統元年(1333),他離開衢州,在短暫地過了一段或隱或吏的生活後,再次回到杭州居住。後來,由於生活所迫,他不得不再次離開杭州,又相繼擔任婺州路吏、桐廬典史、新安松源監稅等職,直至70歲時,還任崑山幕僚。
二十年間,他奔波於吏途,時吏時隱,對官場上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盤剝百姓的醜態早已深惡痛絕。雖然年事已高,但爲了生計,不得不一次次仰人鼻息,直至亡故異鄉。
儒家向來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爲人生的終極目標。縱觀張可久的一生,他一直徘徊在仕與隱之間,一生懷才不遇、沉滯下僚,終不能一展懷抱。
在儒、道思想共存下,人生時常陷入不知何去何從的困境。他的一生是悲劇的,就像沒有道別儀式的劇目一般,在無聲中悄然謝幕。
在冷落蒼涼的人生基調上,張可久的仕途之路毫無波瀾。正如其自道“十年落魄江濱客,幾度雷轟薦福碑,男兒未遇暗傷懷”。
張可久的人生經歷可嘆可泣,終其一生他都沒有找到真正的出路。既不能率性灑脫地歸隱田園,又無法真正融入官場,進退失據,左右爲難。這種內心的衝突與彷徨,正是他人生悲劇的根源。
元代,是文人心靈遭受重創的時代。元曲,是文人悲劇的寫照。那些散曲如同一面鏡子,映照出他們的精神風貌和心中的苦痛掙扎。
張可久筆下那種深婉恬靜、疏放優美的意境,實則是他用以抒發鬱結、排解憤懣之情的重要途徑。讀他的散曲,我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的矛盾與痛苦,以及字裏行間流露出的悲情。
然而,正是在絕望的熔爐中經受過的精神淬鍊,鍛造了張可久在文學上的卓越成就。今天,當我們在低迴中吟詠這些散曲時,不僅能體會到他的哀愁與思索,更能從中汲取堅韌與智慧的力量。
作者:溪月,喜愛詩詞,願用厚重作紙,清淡作筆,書寫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