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上江南春,喚取歸來同住
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峯聚。
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
纔始送春歸,又送君歸去。
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
——宋·王觀《卜算子·送鮑浩然之浙東》
送別,是品味苦酒的一個過程,理應是“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的,理應是“一看腸一斷,好去莫回頭”的,理應是“猿啼客散暮江頭,人自傷心水自流”的。慟哭是送別的曲調,暮色是送別的背景,鴉啼猿鳴是送別的擺渡驛。
《卜算子·送鮑浩然之浙東》明顯就是首送別詞,可是其間似乎未見悲悽,他是與分別之人感情不深厚嗎?帶着這般疑問我們一同去看看此詞。
我們看看詞人王觀他寫了什麼吧。他寫了山水迢迢,他寫了遙遠的江南春色,可是他沒像李白那般深情,深情到說“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直抒胸臆他似乎做不來此事,那麼不以深情句來相送便是不重情嗎?未必吧,王觀的情意不比太白淺。
他說“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這是予友人的寄託與祝福,他希望友人能趕上江南春色。可是我們再看看前兩句,“纔始送春歸,又送君歸去”,那瞬間,王觀禁錮住的憂愁從這兩句中騰飛出來,縈繞在我的胸腔裏。原來他並不開心,因爲他自己沒有留住春,他任花開任花落,任飛花跌進藻池裏,這年的春天他沒有留住。無可奈何也罷,痛不欲生也好,這般苦楚還不等他消化,便又等到了另一個壞消息。
友人也將離去。原來他不僅留不住春,更加留不住友人。“送”是人生的常態,離別者騎跨駿馬蕭蕭而去,亦或者悠悠江水載舟而遠,至少他們此去有一目的,至少他們在前進。而送別者呢?只能呆愣在原地,看着“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看着“山迴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待碧空潑墨,孤鴉歸巢,此時他們才踏上霜月鋪就的路回到居所。王觀在那個暮春時分,送走了他的時節,也送走了他的友人。
他足夠悲傷了,可是他卻未將種種情緒強加於友人身上,他依舊在勉勵友人,我已經失去了,你可要牢牢抓住啊。“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真的是一個很好的祝福。我們很難成爲像王觀這樣的詞人,可是我們卻和他一樣,總會忘記春光。
終於將線拉回到平直的方向了。我的本意並非是想分析《卜算子·送鮑浩然之浙東》,而是想借“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這一句來引出我們錯過的春色,寫着寫着便開始爲王觀遺憾,更爲自己遺憾了。去年我看到了幾首描寫春日的好詩詞,分享欲抵達巔峯,想寫下來與諸君分享,一拖再拖,隻字未寫,便迎來了又一個春天。別說趕到春了,我身處於濃烈春光裏,都未曾有所待。
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一年後的再分享,想必也不算太晚,所幸,春尚在。
春路雨添花,花動一山春色。
行到小溪深處,有黃鸝千百。
飛雲當面化龍蛇,夭矯轉空碧。
醉臥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
——宋·秦觀《好事近·夢中作》
“春路雨添花,花動一山春色”,初見這兩句,便覺濃濃春意透紙襲來,春的活力在此展現地淋漓盡致。春雨若不來,花便不綻放了嗎?若無花色,滿山便放棄迎春了嗎?
春照常來,花也會照常開,這本來就是自然界的定數。羣芬因春來而生長,因春去而凋零,花是春的點綴,亦或是春的附庸,故事理應如此發展。但詞人偏不,在這首詞裏,春的來臨並非是作爲冷冰冰的時節隨日子而來,這次春也沒有經過長途跋涉,更沒有經過與冬的艱苦鬥爭。春就在那裏靜靜地等着,等着好雨澆灌萬物,等着花氣將其呼喚,這次,是萬物主動侯春。
“添”字用的特別好,真的能夠讓整個畫面瞬間生動起來。我們的眼前完全可以這般聯想,春雨沿着山路一路向上灑去,貧瘠的地面不知爲何經春雨沾染瞬間便生出了花。薰風動,花色襲人,一步一生花,遙遙望去燦若雲霞。
終日昏昏醉夢間,忽聞春盡強登山。
因過竹院逢僧話,偷得浮生半日閒。
——唐·李涉《題鶴林寺僧舍》
“偷得浮生半日閒”是我們很熟知的一句話,可是文人是如何得這半日閒的呢?
其實詩人和我們一樣,他也被世間紛雜纏身以至於無法脫離,浮浮沉沉如同夢中。這樣的我們很容易就會錯過最好的年華和濃烈的春光。哪怕窗外綠意盎然、枯枝添葉我們也無法將自己從俗世中剝離開來,眨眼間,桌案前的花便投下了一地陰涼。
清代詞人張惠言《相見歡》有寫:
年年負卻花期!
過春時,只合安排愁緒送春歸。
梅花雪,梨花月,總相思。
自是春來不覺去偏知。
到底誰年年都錯過了花期?又是誰遺憾於春去?這不就是在說我們嗎?韓愈曾寫“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可是若有若無的春草萌生之貌又有幾人能觀察到呢?其實我們對於春來是沒有那麼細膩的感覺的。匆匆小花抵達人間,匆匆飛花帶走春天,這過程既短暫又漫長。短暫的是我們還沒有賞春她便走了,漫長的是這花開已經耗盡了樹一年的努力。春盡往往比春歸透徹,她甚至甘願零落成泥碾作塵,我們對微茫草色視若無睹,我們卻又在春城中,追趕着春去。
“偷得浮生半日閒”需要莫大的勇氣,不過只需踏出那一步,鬆開塵世的手,徜徉在春山的懷抱中,那麼空山上的落花以及等待旅者的老僧,總能讓我們卸下滿身疲憊。我真的希望諸君能爲了還未逝去的春天而偷取半日閒。
風回雲斷雨初晴,返照湖邊暖復明。
亂點碎紅山杏發,平鋪新綠水蘋生。
翅低白雁飛仍重,舌澀黃鸝語未成。
不道江南春不好,年年衰病減心情。
——唐·白居易《南湖早春》
尾聯雖以“不道江南春不好,年年衰病減心情”結尾,但標題卻是《南湖早春》,貶謫也好,衰病也罷,總的來說,樂天還是在期待着這場春天的吧。若因病痛折磨,他的眼眸不會放在廣袤的山川丘壑以及時節變化上,他會徹底錯過這個春。
可是呢?他的筆下留下了那年的春。杏發以“碎”形容,水萍以“新”形容。碎,乃零星、細小之意,無疑山裏的杏花還未完全綻放,山色橫滿翠微,遠遠觀之翠色慾流,其間卻有幾抹紅色瀉出,宛若眼尾的薄紅,淡淡地充斥在羣山翠林裏,宣示着春的降臨。
“平鋪新綠水蘋生”,樂天將目光從遠景又移向了近景。他看到了什麼?身邊的變化最難看出,可他還是感知到了新綠。綠萍從小池中冒出,朦朦朧朧初識這個世界,似幼兒般嬌嫩,羸弱、戰慄不已,斜風細雨、初春寒涼,都未阻擋水萍的新生,它從枝葉交錯中掙扎出來,大口喘息着,呼吸着春的氣息。
樂天如若不是滿懷期待,那麼碎紅點點,萍藻新綠,早春的生機便會浸沒於浮華的世界裏。他看不到,我們也看不到。
可是留春,不是那麼件容易的事情,看着美人漸漸遲暮,可是件極其痛苦的過程。不過有時間感傷煙花絢爛卻泯滅於寂靜中,不如在最後時刻將其永恆於衆人的眼眸裏。春易逝,卻難得,我們不妨試着絢麗的去迎春。
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
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
雲鬢斜簪,徒要教郎比並看。
——宋·李清照《減字木蘭花·賣花擔上》
我們趁着春日正好,買一枝含苞待放的花。我們可以隨意挑選任何一枝春,桃花、梨花、杏花、梅花、李花……應有盡有,我們盼了三季,春便予以我們最好的饋贈。“春已歸來,看美人頭上,嫋嫋春幡”,屆時,著春衣,插綵勝,贈爾一枝春。
樓外垂楊千萬縷。
欲系青春,少住春還去。
猶自風前飄柳絮。隨春且看歸何處。
綠滿山川聞杜宇。
便做無情,莫也愁人苦。
把酒送春春不語。黃昏卻下瀟瀟雨。
——宋·朱淑真《蝶戀花·送春》
如果用了很多辦法也留不住,那便只能以最好的狀態去送她。只要相信春明年還會來,那麼我們就不缺新的期待。和着淚也好,滿腔惆悵也罷,去送送她吧。
把酒送春春不語,只因春逝無蹤跡。
作者:盈昃,一個愛詩詞、愛江南的人。幻想是“且放白鹿青崖間”,願望是“一生好入名山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