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痛心刻骨的祭文,背後是感動了數代人的絕美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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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元和十五年,歲次庚子,正月戊戍朔日,孤子劉禹錫銜哀扶力,謹遣所使黃孟萇具清酌庶羞之奠,敬祭於亡友柳君之靈。

——劉禹錫《祭柳員外文》


1


元和十四年,冬。我扶着母親的靈柩途經衡陽,恰好碰上了自柳州趕來的信使。母親去世後,子厚沒辦法趕來,卻擔心我心中悲痛無法排解,曾三次派使者來連州弔唁、慰問,當時我們還約好,等我扶柩路過衡陽時要見上一面。這次,他的信使應該是來回復赴約之事吧。


可我怎麼也沒想到,信使送來的是子厚的死訊和一封絕筆書:

我不幸,卒以謫死,以遺草累故人。

——劉禹錫《河東先生集》

我握着訃書,一瞬間百哀攻中,魂魄震越。人來人往中,我不顧形象地嚎啕大哭,任由涕洟迸落,如得狂病。


嗚呼子厚!卿真死矣!終我此生,無相見矣。

——劉禹錫《祭柳員外文》

子厚,你真的離我而去了嗎?我這一生,都再也見不到你了嗎?


皇天后土,胡寧忍此!

——劉禹錫《祭柳員外文》

蒼天啊,你怎麼能如此狠心地將他奪走!

我怔怔地望着南邊,聽迢迢桂水悲鳴,腦海裏不由自主湧現出我與子厚相遇、相識、相知的點點滴滴。


2


貞元九年,我22歲,子厚21歲,我們一併進士及第,成爲了最年輕進士。


永懷同年友,追想出谷晨。

三十二君子,齊飛凌煙旻。

——劉禹錫《送張盥赴舉詩》(節選)


當時的我們何等春風得意啊,各自懷揣着“吾志所向,一往無前”的決心,誓要在朝堂施展一番作爲。我時常慶幸,能在人生最意氣風發的時候與子厚相識,又因同道而相知,最後又因相知而成爲莫逆之交。


那年五月,子厚父親去世,因爲服喪的緣故,放棄了博學宏詞科考試。我只好獨自應考,連中博學宏詞科、取士科。登科後,我被授予了太子校書職務。可惜,這個職位還沒做多久,便收到了父親去世的消息,我立即回揚州奔喪,親自將父親的靈柩歸葬於洛陽滎陽。

守喪期間,我收到了子厚寄來的硯石,十分欣喜,迫不及待地將硯石取出來研磨。爲感念子厚的牽掛關念之情,我提筆寫下一首《謝柳子厚寄疊石硯》以示感謝:


常時同硯席,寄硯感離羣。

清越敲寒玉,參差疊碧雲。

煙嵐餘斐亹,水墨兩氛氳。

好與陶貞白,松窗寫紫文。


子厚兄啊,我又回想起當年我們同榜登科的時光了。如今我丁憂在家,你擔心我孤單寂寥,特意將這塊硯石贈予我,我心中甚是感念。然,這份感念又讓我生出了些離羣索居之愁,只好一遍遍回想以前我們在一起的日子來排解了。你贈的硯石是極好的,輕輕敲擊時會發出如寒玉般清越的響聲,它的形態宛如碧雲層層疊嶂,紋理分明,氤氳之間流露出別樣的韻味。實在是塊不可多得的好硯,實在是份不可多得的心意。我也決心效仿陶弘景,於松窗之下蘸墨習書,定不負你這份心意。


3


又過了五年,一番機緣巧合下我們二人成了韋夏卿的屬下,同爲韋夏卿撰寫表狀。兩條短暫相離的線又開始相交、重疊。後來,我們一前一後被調入御史臺,共同倡導古文運動、參與“永貞革新”,又在革新之後一同被貶,而後又在闊別十年後一同被召回長安城。


我與子厚在宜城善謔驛重逢,彼此相視一笑。我意識到,十年貶謫時光或許磨滅了很多東西,但我們之間的情誼卻是始終不變的。


在善謔驛留宿的日子裏,我們一起拜謁了淳于髡墓。淳于髡,是戰國時期的齊國政治家,以博學機智、滑稽多辯而著稱。他身爲贅婿出身微賤,且身材矮小,還曾遭受過侮辱性的刑罰——剃髮,但他卻憑藉自己的才華和智慧,完成了從齊國贅婿到楚國先賢的逆襲。


淳于髡不僅成爲了齊國稷下學宮中最有影響的學者之一,還多次出色完成外交任務,對齊王敢於直言進諫,且善於運用寓言故事深入淺出地闡述治國理政之道,展現出一種言此意彼的政治智慧。他這種恣意而行卻不離經叛道的高超智慧和處世藝術,實在是我所一直追求卻尚未達到的境界啊,我只好將這諸多感慨與欽佩傾注於詩歌之中:


生爲齊贅婿, 死爲楚先賢。

應從客卿葬, 故臨官道邊。

寓言本多興, 放意能合權。

我有一石酒, 置君墳樹前。

——劉禹錫《題淳于髡墓》


寫完後我立即呈與子厚分享,他讀過之後立即提筆,寫下一首《善謔驛和劉夢得酹淳于先生》相和:


水上鵠已去,亭中鳥又鳴。

辭因使楚重,名爲救齊成。

荒壟遽千古,羽觴難再傾。

劉伶今日意,異代是同聲。


我邊讀邊稱讚:“妙啊,你以‘一鳴驚人’的典故起筆,讓人由亭中鳥鳴聯想到當年淳于髡以鵠爲喻、勸誡楚王的故事,眼前景和歷史事就這麼巧妙地融合了。”


子厚嘆了口氣:“哎,我也是從你的詩中得到的靈感,再想到今日淳于髡墓的荒涼之景實在有些慨嘆。淳于髡已死,再也看不到他舉着羽觴豪飲的風采了,但他出使楚國,拯救齊國的這些歷史功績代代流傳,其精神亦不滅永存,我們作爲後人應該常常緬懷這樣的偉大先賢才是。”


我點了點頭表示贊同,同時心底也生出了一些期待與迷茫,我們身上雖然有着和淳于髡一樣的志向與才智,卻被埋沒在了被貶生涯之中,此番回到長安前路未卜,也不知道能不能像淳于髡一樣施展抱負。


4


元和十年,二月,長安近郊。子厚看着驛路繁花盛開,雲蒸霞蔚之景,像是看到了未來的某種希望,滿心歡喜地賦上了一首《詔追赴都二月至灞亭上》:


十一年前南渡客, 四千裏外北歸人。

詔書許逐陽和至, 驛路開花處處新。


而我,在都亭夜裏迴盪的長樂鐘聲中也聽到了希望,遂寫下《元和甲午歲詔書盡徵江湘逐客, 餘自武陵赴京, 宿于都亭, 有懷續來諸君子》以記錄:


雷雨江山起臥龍, 武陵樵客躡仙蹤。

十年楚水楓林下, 今夜初聞長樂鍾。


那時的我還以爲長樂鐘鳴的是希望、是美好的未來,卻沒想到這居然是新的貶謫生涯的序曲。


回長安後,我一邊等待着朝廷任命新官職的詔令,一邊與好友相聚敘舊。一日,我與諸好友到玄都觀賞桃花,這不去還好,一去看到了滿園盛開的桃花便不由觸景生情,想到那些洋洋得意的朝中新貴。於是,我毅然將心中的不平寫進了詩中: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觀裏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

——劉禹錫《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


這首詩很快便在長安城中流傳開來,刺痛了那些朝堂新貴的心,同時也刺痛着“逼宮”上位的唐憲宗。


我最終沒有等來朝廷的任命詔書,只等來了一份被貶的詔書。而我的好友們,如子厚,也被我牽連被貶。當初我們一起被召回長安,現如今我們又一起被逐出長安。


事情因我而起,所以承受了掌權者更重的打擊,他們將我安排到了窮山惡水的播州。若我是孑然一身倒也罷了,可我還有八十多歲的母親,她已經經不起折騰了。智乏周身,動必招悔。我真的後悔了,若當時我忍一時之氣,我的朋友、親人便不會受我牽連至此了。


另一邊,子厚得知我被貶至更偏遠的播州時,流着眼淚與身邊親近之人說:

“禹錫有母年高,今爲郡蠻方,西南絕域,往復萬里,如何與母偕行?如母子異方,便爲永訣:吾於禹錫爲執友,胡忍見其若是?”

——《舊唐書·柳宗元傳》


於是,子厚立即起草奏章,“請於朝,將拜疏,願以柳易播,雖重得罪,死不恨。”(韓愈《柳宗元易播州》)


當時,正好碰上與我母族有交情的御史中丞裴度出面爲我求情,沒想到最後兜兜轉轉,竟是去了第一次被貶沒去成的連州。


此次前往連州,子厚擔心我心中苦悶,照料母親難免有疏漏之處,特意安排與我結伴同行。

在家人面前極力忍耐壓抑的苦楚,一見到子厚,便無可抑制地爆發出來:“你怎麼那麼傻啊?本來就是被我連累,還和朝廷說要和我換貶地,你怎麼想的,播州什麼地方你不知道啊你就要去!”


聞言,子厚只是輕拍我的肩膀安撫,“夢得,我不希望你重蹈我的覆轍,只能盡力把虧欠我母親的,在你母親身上償還罷了。”


5


一個多月後,我們到了湖南衡陽,也迎來了真正的分別。湘江渡口,子厚含淚吟道:


十年憔悴到秦京,誰料翻爲嶺外行。

伏波故道風煙在,翁仲遺墟草樹平。

直以慵疏招物議,休將文字佔時名。

今朝不用臨河別,垂淚千行便濯纓。

——柳宗元《衡陽與夢得分路贈別》


被貶十年回到長安,不到一個月又被貶去更遠的柳州。實在是造化弄人啊,夢得。如果我們當時違心地說些奉承之言,少寫幾句諷刺的詩文,應該就不會再次被貶了吧。


我知道,他是在勸我.日後要謹言慎行,避免遭來有心之人報復。感慨之下,我也回詩和道:


去國十年同赴召,渡湘千里又分歧。

重臨事異黃丞相,三黜名慚柳士師。

歸目並隨回雁盡,愁腸正遇斷猿時。

桂江東過連山下,相望長吟有所思。

——劉禹錫《再授連州至衡陽酬柳柳州贈別》


我們二人被貶十年,又一起回到長安,如今被貶,同行千里又將別離。這是我第二次被任爲連州刺史,雖然和西漢賢相黃霸是同一個官職,但我們命運卻是截然不同的,黃霸官至宰相,而我不過是個被貶之人。同樣是被貶,我也比不上三次被貶聲望卻很高的柳下惠,而面對你,我亦是自愧不如。


眼看那大雁北歸消失於天際,分別的情緒又更濃郁了,心中頓時愁腸百結。子厚,我們約定好,桂江向東流經連山之下時,我們相望長吟《有所思》吧,好讓那桂水將思念傳達給彼此。

在即將離別的船上,子厚又賦上一首《重別夢得》以贈:


二十年來萬事同,今朝岐路忽西東。

皇恩若許歸田去,晚歲當爲鄰舍翁。


我一遍又一遍地喃着 “二十年來萬事同”,細細想來,我們兩人的人生軌跡幾乎重疊。而我也深感幸運,在我這一生中最春風得意時,有你與我共享喜悅;在被貶謫的落寞歲月裏,能和你傾訴心中的憤懣失意。


那我們就約好了啊,等皇帝開恩,允許我們歸田隱居時,我們就找兩個相鄰的村舍居住,白髮相守,共度晚年。要是你不守信用,我就把你寫的這首詩砸你臉上。


那日我們互相贈了好幾首詩,道了無數次別,子厚才依依不捨地踏上了船。

桂水泱泱,我看着子厚的船漸行漸遠,最後一點一點地消失在遠山之中。我怎麼也沒有想到,那一轉身,竟是永別。


6


桂水仍在悲鳴,那日與子厚在此處分別的情景歷歷在目恍如昨日。我癡癡地望着他乘船離開的方向,眼淚一滴一滴地滾進江裏:


憶昨與故人,湘江岸頭別。

我馬映林嘶,君帆轉山滅。

馬嘶循古道,帆滅如流電。

千里江蘺春,故人今不見。

——劉禹錫《重至衡陽傷柳儀曹》


子厚,你放心,我沒有一直沉溺於悲傷之中。因爲我知道,我再也聽不到你的安慰了。


子厚,你的孩子我已經接過來了,我會把他們當做自己的孩子,盡心盡力地培養,他們一定會有很好的未來,你就安心吧。


子厚,你的這些遺稿我已經在慢慢整理了,每次看到你的文字就感覺你好像一直都在,沒有離開。還有啊,你這些詩文寫得真的太好了,我一定要把它們好好編纂成集,一代一代傳下去,讓世人知道你多有才華!


子厚,今天一個僧人來訪,又提到了你。他說,路過永州愚溪時造訪了你的故居,你住的地方甚是荒涼,那十年,你一定過得很苦吧。念及此,悲傷又湧上心頭,提筆寫下了三首《傷愚溪》。可惜,沒辦法給你看看了。


子厚,現在已是長慶三年了,也是你走後的第四年。告訴你個好消息,你的遺稿我已經整理成《河東先生集》了,而且還斥巨資刊印了呢。


這幾年,每天讀着你的一篇篇遺稿,把你的一生回憶了一遍又一遍。等以後,還會有很多很多人讀你的作品,讀你的人生,讀你的精神與堅守,你會一遍又一遍地活在我們心裏,永世不朽。

作者:筆名,驚鴻入夢,熱衷於在史料文獻的基礎下,用第一人稱的方式講述詩人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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